父亲在我心目中,从他转业到地方一直到在地方上退休,再从退休到现在,他脸上永远挂着那不可猜测的微笑。他究竟在想什么呢,除了父亲自己我相信无人可以明白。妈妈和父亲生活了二十年却始终无法接近父亲,所以只好离开;而这第二个和我掰腕子的男人又能接近妈妈吗我依然无法确定,我只记得妈妈在搬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对我说,她和父亲之间的这场战争尚未结束。
走在路上,我絮絮叨叨的把我父母的事情一点一滴地讲给冬冬听。冬冬说,我们的上一代似乎都是有着这种战争情景;因为他们从出生到长成栋梁之前,他们一直都在战争的缝隙里顽强的生长;过早明白枪炮的实际意义,过早的感受生命如同草芥一般不值一提。这就使得他们必须要走在一起之后,不论他们是通过什么途经睡到了同一张床上,他们之间也只能永远都是一种战友的同盟,宿命轮回,谁也摆脱不了。
冬冬的话让我站了下来,黄昏里的天空总是透着一种凄凉。我扶着她的肩:“那我们呢”冬冬双手绕着我的脖子,吐气如兰,眼里有亮晶晶的滚动。“不知道,我们之间什么联盟都没有,唯一的就是以拥抱连接在一起不可靠的契约。你拿什么卖给我”这家伙总喜欢引诱我思考类似于哲学的问题,然后忧伤不已。我拉着她走在路上,天气越发的苍凉。她跑两步挡在我前面对我说:“我要是突然不见了,你怎么办”我说你听过这样一个句子吗,凡墙都是门冬冬转过身往前走她说:“你好久没提陈染了,这句话是她小说的一部名字。”我说,这句话有语病。冬冬没回头,“没有她的书本来就可以有多个名字,所以这样一个名字是完全合法的;就像我们可以有多种生活,凡墙都是门。”她突然转过身来,把跟在后边的我吓一跳:“你是一条鱼,而海很宽阔,所以很可能不是你被其他洋流带走就是我被带走。”在我企图揪她的小脸蛋儿的时候她逃进了超市。
在超市转了十几圈以后我蹲在一排摆放牛肉干的货架旁边说什么也不跟她转圈了。冬冬开始用各种方法哄我,一会儿小狗一会儿小猫的,惹得监督我们的大妈啧啧赞叹我的幸福。得到如此鼓励,冬冬搜罗了两大包食品饮料,然后打个电话给林凯叫他把烧烤炉准备好。林凯在电话里的大叫我在旁边也听到了,那家伙视一切烧烤食品为美味中的美味,所以陈亦曾说他这是猿人进化不完全所致。林凯的网名干脆就是“会烧烤的猴子”,惹得网上的美眉们大呼小叫。
从超市出来我几乎是带着一脸的阶级仇恨,两只手提着装满花花绿绿的食物的大口袋跟在漂亮的冬冬姑娘后边紧赶慢赶。好容易看见了林凯的临时公寓,我几乎是如同一头求爱失败被追得到处乱窜的狮子般撕心裂肺的大叫了一声,“死林凯,快滚下来。”没想到这变了调的叫唤把可爱的冬冬吓了一跳,却真让林凯听见了,那家伙连蹦带跳的就冲了下来。看见我先是一声惊呼:“这么多呀,太好了太好了。”然后就企图一边跟冬冬说话一边就忘记这两包东西。我不声不响的放下两大包在地上,自顾自上楼了。林凯在后面哇哇直叫。
林凯租的房子在五楼。陈亦站在门口笑盈盈的看着我们。陈亦的五官几乎都是小号,但凑在一起非常生动。微微一笑就能看见一个左边脸上浅浅的酒窝,不太明显但就这么一点缀,便让陈亦的气质优雅起来。看见我陈亦说我又胖了些,冬冬说可不是吗,喜欢四季冬眠的鱼可不就这副德行吗弄得这楼梯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林凯的公寓里两室一厅。我径直走到沙发上坐下,大呼劳累。林凯把零食拣出来,把烧烤食品弄进厨房,招呼陈亦一起去洗菜。冬冬像猫一样蹑手蹑脚的溜到我跟前对我说,他们怎么回事我随手把冬冬拉到我腿上坐着,拿出她给我绣了一朵蔷薇的白手绢,给她擦擦额头的汗,我说:“凡墙都是门。”冬冬懒懒的靠在我身上,体香浸染着我。“也是,管那么多干嘛”她扭过头又问我:“你还是没回答,我突然不见了你怎么办”我总算揪着了她的小鼻子,鼻头微微的有汗珠。“怎么办等你一个月零一天,然后上街找个人结婚,只要满足一个条件,是个正版女人,非人妖或者同性恋者即可。”
我们的嬉闹影响了厨房里的两个人,陈亦端着洗好的虾出来看见我们如此节约空间的坐法她说我们不用当着伤心人表演亲密吧。冬冬赶紧跳起来,走到茶几边打开一袋巧克力,把那深棕色的板砖掰下一块来直接放进嘴里然后跑过来和我的嘴进行对接。这一下陈亦差点被笑倒在地上,。林凯从厨房伸出头来说,要搞清楚这是哪个的地盘啊。
弄好了菜,林凯又开了一瓶王朝干红。四个人分两边坐好,烧烤炉已经慢慢把温度增加了上来。林凯举起玻璃杯,大声说:“来,为幸福的横加幸福;不幸福的能最终把幸福竖起来,干杯我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我说你们俩怎么回事要不交代清楚这东西没法烧烤,只好烧烤你们两个呢。陈亦笑笑:“我们真离婚了,今天我是来你们这城里办事,我们教育局和你们这里的教育局有一个联谊活动,我来联络;结果中午去一家餐厅吃饭的时候碰见了林凯,就这样他说约你们聚聚。我反正也要和他谈谈孩子的事,就同意了。”陈亦笑着,小酒窝若隐若现。我说孩子还好吧陈亦说还行,今天就是来跟林凯说因为她工作也忙,准备把孩子送幼儿园全托,但是因为孩子才两岁多,要额外交一笔钱。冬冬说,孩子这么小你们也真舍得。林凯一边翻烤着已经红透了的虾,一边说:“这样也好,早些锻炼免得像我一样长大了无用。”我很准确的从林凯的筷子上夺走了那颜色绯红的虾,放到了冬冬的碗里。我说,也不完全尽然,其实小孩儿教育最主要的父母的关心,我爸妈对我很关心,他们等着我终于长大才离婚,所以我比较有用。林凯又夺走了我烤的牛肉,叫我不要太嚣张。冬冬说,这不叫嚣张罢,应该是精神错乱的前兆,又是一阵忙碌的笑闹。
林凯的烧烤技术的确很好,他左右手各拿着一双筷子,把刷好了调料的鸭肠夹起来放到烧烤炉的盘子里,只见两双筷子灵活的把那遇着高温迅速萎缩的鸭肠上下翻飞,不大会儿功夫已经是做好了他最拿手的所谓“爆炒鸭肠。”鸭肠泛着红油的光亮,脆嫩非常,入口更有一股烧烤的香味,淡淡的让人大呼过瘾。陈亦一边吃一边评论,和原来的水平相比差了一个档次。冬冬把蘸了辣椒面的鸭肠送入口里细细品了一番说,你不会是因为林凯做鸭肠的水准下降而休了他罢林凯大笑起来他说:“也许吧,那我是应该好好检讨一下。”陈亦盯着自己的佐料碟,搅动着里边的辣椒面,笑了笑。
吃了约两个小时,陈亦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陈亦就告辞了。我们也准备走,林凯就着酒劲儿一把把我按在沙发上,不许我走,说是把陈亦送下去回来继续和我喝。林凯关上门送陈亦出去,冬冬吃着牛肉,很辣。她抬头要汽水,我发现她眼里泪花滚动。我问她怎么啦,都是辣的吗冬冬镇定了一下说,他们俩本来挺好的,却偏偏说离就离了。现在的情感都是朝生暮死,春生秋死的吗我喝了一口酒我没有回答,我也回答不了。我向来是把情感的发生和选择看得很重,但是那把飞刀却深深的刺在我的心上隐隐作疼。生命是如此不可捉摸,你我是如此难以理清窗外迅速暗下去的夜色。生命的秋天说来就来,谁也挡不住那注定奔腾向海然后迅速蒸发在天空里的潮水。你究竟能把握住什么呢只能困惑吗是困惑吗,似乎所有走不通的路在困惑里都有一条林荫小路带着你跟随鸟鸣的声音不断前行,最后依然是一脚踩空,一切归于虚空。生命是一种空虚的过程,无所谓得到和失去。我想我命定的孤独将不多时以后彻底还原我为一条视力不佳的鱼。一条鱼丛生到死包括繁殖后代都是孤独地进行着,这种生命的秋意让我在房间里不寒而栗。
我时常会被这种孤独的感觉抓住,在这样的时候冬冬会静静的呆着,任凭空气做一种惯性的流淌。生命中很多亲密之感也许就是沉默才能让他逐渐的丰盛起来。但是今天冬冬在替我烤了几块牛肉以后,自言自语的说:“情感发生的过程也许就是一场盛大的宴席,终究不能通宵达旦。”
林凯回来,坐下就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问我:“怎么样,再见也是朋友,我不错吧”话音未落,大哭起来。他把我们赶出了门,随后身后门的关上了。这一层楼的灯坏掉了,我感觉冬冬在楼道的黑暗里冲着我笑。然后拉着我往楼下冲,结果下到一楼最后两步楼梯的时候,随着冬冬一声惊叫,我们俩一起滚了下去。我清醒过来,爬起来坐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儿,感觉还行,除了腿上稍稍有些疼痛还没有什么大碍。我转过头去,昏暗的声控灯灯光里冬冬一脸泪痕的笑了。我说,这下好了,这么大动静整栋楼的灯都亮了。冬冬笑起来,尽管是灰头土脸地笑,冬冬说:“错了,五楼的灯不会亮。那个沉进黑暗的人再多动静也无法照亮他。”
经历了这样一出惊喜以后,我背着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冬冬往回走。幸好林凯的这个公寓离公路边不远,下了两坡梯坎便到了公路边,我们又惹得这路上的夜行人纷纷侧目。钻进出租车的后座坐好,冬冬才问我摔着了没有我说你这才想起来呀,要是刚才摔个内出血,这会儿已经是呜呼哀哉了。我说完就把头一头栽到冬冬的怀里,感受到了两座山峰的火热。冬冬笑着用手抱着我的头却问开车的师傅:“师傅,我现在直接去婚姻介绍所该怎么去”这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忍住笑说,现在下班了,明天一早他来接冬冬去,叫冬冬一会儿记着留个电话。冬冬往靠背上靠了靠,用手揉搓着我的头发说:“那来不及了,这个东西在夜里一定会还魂或者诈尸,然后就会逃。”
不要企图预计你的未来的生活将是如何地丰富多彩,现实情况是你往往在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晨昏雨夕里构筑你的世界然后无聊地生活和生殖。似乎你要想过的生活,只有两种选择:一个就是你精神分裂;另一个就是你不断地拆解你的现实生活,肆意破坏游戏规则,你不断地被罚出局于是你拥有源源不断地自由这就是生活。冬冬仰躺在浴缸里,看着冬冬在水里浮浮沉沉,柔嫩的肌肤在泡沫的掩映里若隐若现,我感觉美妙极了。那隐蔽在浅浅的清波之下的乳房,如同花蕾一般粉红的稍稍露出水面的乳头放射着奇异的热力,这是能融化一切的火山。她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引诱着一个满怀着恐惧地夜归人。这种光亮不可能照亮整个夜空,但是足以点燃任何一个被称作情人的人。我把冬冬那不堪一握的小而精致的乳房握在手里,尽可能的轻柔;冬冬闭着眼,脸上慢慢泛出红霞,那柔软的表情醉意十足,喉头里压抑的一声呻吟惊醒了满浴缸因此而沸腾的水域。
在黎明到来之前,冬冬在耳边告诉了我林凯一直不肯具体说的,陈亦和他离婚的真正原因。一切都是林凯在y城工作时他的那个女上司惹出来的。林凯的女上司我曾经也见过,一个据说是十八岁就出来闯社会终于在接近四十岁时成功开创事业,盘下一家破产的国营建筑企业,林凯作为国营公司最年轻的现场施工员,被女老板选上。女老板从招募林凯那天起,便对林凯是照顾有加。而陈亦在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知道了,于是时有冲突。但那时陈亦刚刚生下宝宝,而按时回家的林凯也让陈亦逐步感到了安全和幸福。但是近几个月,女老板似乎加快了进攻节奏,又是升职又是加工资并且单独和林凯时常出差了。更让人惊喜的是,老板通常会直接打电话给陈亦替林凯请假。而林凯面对陈亦的愤怒决定离开那家公司,所以林凯才会委托我给他在我们的城市找一份同样的工作。而就在我即将为他们联系好的时候,陈亦提出了离婚并且态度坚决;冬冬说陈亦对她说,她突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陈亦说,林凯也许真的没有做过对不起她们mǔ_zǐ 的事情,但林凯这几个月来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步步退让让她突然觉得,这样一个男人将不会真正带给她幸福,她说爱情是一份责任,林凯担不起。她要的并不是什么忠心耿耿,重要的是一个港湾,林凯不是,他只是一艘游荡的船。
我盘腿坐在床上,我说:“生活就是一堆破烂儿,你永远理不清。”冬冬在我身边趴着,抬头看我。我发现冬冬的眼里微微的有些红,我摸摸她的头问她:“他们俩的事又感动你啦”冬冬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所谓爱情真的是必须要肩负一份责任吗必需要彼此坦诚毫不隐瞒,不论对错不论是否残酷吗”我不看她的眼睛,我的手臂突然因为一种沉重停止了抚摸。那一列飞驰而过的火车在我的头脑中又一次轰响。瞬间的眩晕感觉到那扎进心脏的梅花飞刀就要穿透心脏,我甚至听见了血掖喷射的声音。冬冬坐起来,眼泪盈盈的问我为什么沉默我说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今晚月亮很好,树都开花了,春天其实很冷冬冬被我的胡言乱语逗得踹了我一脚。我也只是在逃避,一条视力不佳的鱼其实无路可逃。那女子已经消失了很久,就像她突然到来一样,你无从选择的游戏才是致命的游戏,而致命的游戏都是自己一步步走了进去。冬冬的眼睛已经在告诉我,我们的感情世界里门已经太多了,而即将关上的是哪一扇呢冬冬如同那个叫黛二的女子一样,洞察了一切而孤独无比。这个逐渐熟睡的女子,是否真的会跟随一缕风掠过我的心头然后消失不见。
妈妈总是喜欢午夜时分吃上一些宵夜。当她又一次敲门把我和冬冬强行闹起来,我打开门就看见了厨房里点亮的灯和在厨房里忙活地人,我问妈妈:“有小偷”妈妈直接伸手揪住了我的耳朵。我又蹦又跳的被妈妈抓到了客厅的茶几边。我们家没有专用饭桌,这是我们家的一大特点。妈妈是个优雅的女人,她总是觉得一张专用饭桌应该呆在专用饭厅。而我们家没有专用饭厅。这类似于海底世界的充满水性,有着大鱼缸和室内植物的客厅如果硬要摆上一张饭桌,她说会让我这条鱼受伤。饭桌即礁石的理论,让这个女人的聪明时刻威胁着我,我总觉得打我一出生我亲爱的妈妈便是站在背后观察我,不动声色的指挥着我人生的方向。我再一次无比绝望的想到了一个定理:“鱼,终究是无路可逃。”这样的冲击让坐下的我又站起来,我走到那大鱼缸的旁边,鱼缸里蓝幽幽的灯光射着我的脸,那些花花绿绿的鱼或动或静显得彼此优雅。我看着这些几乎不需要视力的鱼,觉得生命真是一种玩笑。我几乎要笑出声来,我听见身后传来魏然轻快的脚步。他端着煮好的抄手隆重出场。
魏然基本上属于半大老头儿,围着围裙的样子显得比他做老总时更有派头。他居然还知道我吃鸡汁抄手仍然要放上一些辣子的坏习惯。所以我边吃边夸他是我未来的榜样,再过三十年我也要和他一样可爱。魏然显然注意力完全在我妈妈身上,我就对妈说:“当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一个优雅的女人,他们通常采取什么方式来决定胜负”妈妈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魏然,他三个月以后的合法丈夫。她笑笑,然后继续吃抄手。我用尽可能集中的注意力瞪着这个总是胜我一筹的女人,我又一次拥有一种挫折感。一条鱼企图挑起事端,结果又一头撞到了礁石上。魏然呵呵笑过以后说家里应该有张饭桌。我妈妈这个时候才对我说,魏然赢了我一招儿。我伸手过去,摸摸魏然那还略略突出的肚子,我说有些老头的可爱和可恨往往源于他们的狡诈隐藏得更深,国产间谍片之所以安排很多老头间谍大约源于现实生活的考虑。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妈妈在努力寻找她自己精神的归宿之地。显然父亲的沉默和那列永远只停留在废弃轨道上铁锈斑驳的老火车一样,妈妈已经路过了这片荒草滩,尽管日出日落依然和从前一样的美丽,但是看风景的人心境早已改变得物是人非。有人说夫妻之间就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那么我怀疑爸爸遇到母亲的时候,此门尚未上锁。那个时候大大小小的门就是有锁也是摆设,破门而入几乎就是一种时尚。妈妈说,她是在爸爸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越战战场回来后才爱上爸爸的,尽管此前他们已经认识了五六年。
妈妈是在和舅舅以及当时和妈妈还是同学的舅妈一起下乡当知青时,认识当时在农村已经是民兵连长的父亲。后来,爸爸和舅舅也是一起从当地参的军,并且很快就参加了七十年代末的那一场中国与越南的战争,那是中国近几十年来最后一次对外反击战。战争结束了,爸爸回来了,而舅舅则永远留在了哀牢山里。那是一个很嘈杂的下午,我的爸爸和妈妈像那时代经典的男女朋友一样,呆在我爸爸的单身宿舍里谈论头天晚上的电影。那个时候爸爸还很愿意谈及一些对电影上那些不真实jūn_rén 形象的意见。说着说着妈妈就伤感起来,想起了舅舅。爸爸第一次详细地给妈妈讲了舅舅牺牲的那一次战斗。那个下午阳光一定很好,妈妈打开了爸爸新买的砖头录音机,放上了邓丽君的歌。如水的旋律和情绪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游荡,中人欲醉。妈妈坐在爸爸身边,听着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三年前的那一次惨烈的经历。
在那次极为惨烈的战斗中,为争夺一个便于攻击主峰的前进高地,爸爸所在的尖刀排奉命在二十分钟内拿下那个小山包。爸爸说那是个很好的晴天,万里无云。两次失败后,排长派出了他们。跳出临时掩体之前,他的班长用学来的河南腔说了一句,是个好天儿,之后就再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六个人狸猫一样冲了出去,速度很快。他们借助被炸断的相思树的木桩子和小土包为掩护,迅速接近了那个小山包。此时,他们已经损失了一个战友。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边,爆豆子一样密集的枪声在他们的头顶做狂野的舞蹈。班长把五个人分成两组,爸爸和班长一组,他们迂回着往上冲。在另外一组三个人全部牺牲的同时,爸爸这一组冲上了小山包。两个人面对七八个跳出掩体的越军的围攻,激烈撕打中爸爸突然被班长一脚从从山包上踹了下来。爸爸被摔得很重。他醒了之后,知道班长引爆了捆在身上的手榴弹,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完成了那次任务。爸爸伤愈之后脱下了军装,但班长的影像就此印在了他的心中。妈妈用手抚摸着爸爸低垂着的头,看着这个战场归来的男人心中无限柔情。妈妈说,那个牺牲的班长就是我没见过面的大舅。妈妈说,是大舅的在天之灵把他们最终撮合在一起,她说她感谢大舅。她说爸爸的停步不前是她没有想到的,大舅也应该想不到。妈妈说,这就是他们浪漫故事的开始。就是那个时候她决定嫁给爸爸,她觉得爸爸是可靠的。
而当妈妈意识到男人不能仅仅是可靠的时候,爸爸开始了他的沉默。他军事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结婚而有所改变。他定期去陵园看包括我大舅在内的五个战友。他的专业技术在厂内是属于师爷级的,但当他的徒弟和徒孙们拿到了专业技师高级技师文本当科长,当车间主任,当厂长的时候,他依然是什么也没有,结果被提前退休。他对妈妈所有的问候超不出固定的那几句话,同时他和妈妈的交流很大一部分被天上的大舅占据了。他很安于这样的生活,包括妈妈对他的不能容忍。他唯一对我说了一句隐约能窥探他内心的话就是:“生活是一场战争;婚姻也是一场战争;这两者我都是失败者。”我当时很惊异爸爸有如此深刻的体悟。
我从小学到大学乃至到现在的无所事事,这条风雨兼程的路上留下的尽是妈妈的手臂和目光。我对爸爸感情淡漠,但时时刻刻的系念。那时我终于知道,这种系念并不仅仅来自于我们的血管里流着相同温度的血。更主要的是,爸爸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妈妈和我的每一步足迹;只不过在他看来,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他觉得我们自己就会渡过。事实上我觉得有智慧的人往往会犯一些低级错误就在于,爸爸永远不明白妈妈曾经多么渴望爸爸能够在她推门而去时说一句:“别走。”当然,这并不代表妈妈在那个秋天结束的时候一定不会离开,但爸爸并没有为此作过努力却让妈妈一直耿耿于怀。爸爸向来不对他认定不能成功的事情做任何他以为多余的努力,包括他受命于天上大舅的婚姻。
事实上我和妈妈经常谈到爸爸,特别是魏然开始像个小伙子一样每天清晨五点跑步到楼下以吹口琴为讯号,约妈妈去晨练后我们就更经常谈到爸爸。妈妈通常会坐在阳台的沙滩椅上,一边看她的有关法律的专业书一边叫我把茶杯给她端过去。而当我施施然把淡蓝色的茶杯送过去时她会突然问我:“你说,你爸爸现在干什么”我就会坐在客厅到阳台的那拆了门的门槛上和妈妈聊起在y城的生活。妈妈一直试图通过我劝爸爸先找一个老伴儿,而最后我对妈妈说,有很多时候,一扇门既然已经拆掉,在空间上就没有任何物理意义,虽然留下了门槛,虽然不留神会被绊倒,但毕竟只剩下了一截门槛。几天以后,魏然开始在午饭和晚饭时间出现在被称作“单身宿舍”的我和妈妈的家里。而现在妈妈在告诉我,很快她将搬出单身宿舍,我将独占这海底世界。而这条孤单的鱼现在似乎能预见到在妈妈搬走以后的冷清。那么将要关上的究竟是那扇门呢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真的有能让我也感到震惊的事情,那就是武义兵的死。我是被妈妈的敲门声弄醒的。我恋恋不舍离开冬冬激情未褪的身体,尽量振作精神打开门。我说我知道晚了,五块钱不见了,马上就去所里报道妈妈打断我的话,说武义兵死了。我说谁是武义兵我突然看见了站在客厅里一身黑色套装的小雅。我感觉又被撞了一下,我越过妈妈的肩头我问小雅,怎么回事小雅说,她今天早上接到电话,说是今天凌晨,武义兵跳楼自杀。公安局的人已经去了,是公安局的人给她打的电话,他们说武义兵上衣口袋里黑色电话簿上只有她一个人的电话,她一下不知道怎么办就来找我们。
我陪着小雅赶往出事现场,上车开始小雅的眼泪就无声的留下来。小雅说,她昨天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在离婚这个问题上武义兵从来没有像昨天那么平静过。几个月前就是小雅父亲亲自和他说这个问题,武义兵还一怒之下打了小雅父亲一拳,导致老人中风昏迷,醒来后至今坐轮椅不能说话。而且武义兵常常在盛怒之下会以鱼死网破来威胁小雅。小雅说,这是武义兵用这种方式在报复她。
我望着车窗外倒退的景物,心底一阵又一阵地抽搐,有风吹进来眼睛很涩,我想起我昨晚的那句话,生命真的是一种玩笑。这就与那晚我和林凯看见的那离奇的车祸一般,后来报纸上登出来,那被撞死的三轮车司机是个下岗工人,他想撞的就是他们单位的头儿,但是目标撞错了。据说此事又牵扯出一些学者以及政府官员的重视,弄出了一些经济案件。林凯感叹了半天,说要写篇散文去发表,虽然林凯时不时的弄几篇小块文章赚点酒钱,但这篇文章终于没有写成。一路走来,我们不断地在遇见和丢弃,更别说擦肩而过的风景了。在我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武义兵用他莫名其妙的死把我的这个回忆勾起来,我突然觉得生命其实是太单薄了,一扇门的开关足以抵挡一生的喜怒哀乐。武义兵在我身后关上了他的门,也彻底关上了他生命的最后一道门,结果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跟随晨间的风破窗而出了。这种绝望的心理抓住了我,我无法安慰身边这位流泪的女子。不论曾经爱过还是恨过,这个瞬间消失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是再也不可能和他有所对视,而所有善良的人面对这种不辞而别总是会真的伤感。我无法安慰这样一个流泪的女子,我心里那把梅花飞刀是到了该拔出来的时候了。生命真的是一种玩笑,我不想被这疯狂而至的浪头击中。
车不能过去了,前边人和警察很多,但人流似乎正在逐步散去。我跟着小雅快步走过去,穿过唧唧喳喳的人流,逆流而上之后看见那栋楼前的水泥地上一滩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