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按照这纸上所言,有意买这含芳园蹴鞠场包厢的各家权贵,在此蒙头扑买,近百处包厢,挨个扑买,成交价格不断攀升,少则几十贯,多则数千贯,最后居然收得总价近五万贯!平均每处包厢得钱五百贯!
张俊还好,吴玠第一次入京,端是土包子行径,他捏着这张纸,环顾左右,只觉得这怪模怪样的半开放式包厢,根本就不值个五百钱,如何就能卖出去五百贯?也是一时咋舌。
但与此同时,张伯英却转身笑了起来:“官家早说,我自然也要扑买一个离官家近些的包厢才对。”
“给你留了。”赵玖随口而对,却又一时感慨。“只是朕也没想到能收这么多钱罢了……这个蹴鞠场,朕只是来看过两趟,主要还是陈相公设计、阎大尹照看着修的,因为是朕的私产,所以是朕以私人身份朝吴国丈那里借了钱翻修,总共花了一万多贯而已,这尚未开赛就白赚了四万。”
张俊静静听完,当即再笑:“依臣看,若是这蹴鞠塞这么搞下去,官家怕是要发大财的……不光是包厢,只在这含芳园周边盖些店铺、酒楼租出去,每年租金便又是一大袋子。”
黄脸的吴玠当即醒悟,然后连连颔首。
“朕比你想的更贪一些。”赵玖继续抱着小公主在座中失笑。“朕还准备把开封府赛区的蹴鞠博彩给办起来,每场比赛都许下一注……”
张浚微微一怔,忍不住侧身追问:“此事臣刚刚已经想到,但官家……相公们和御史们会许官家这般做吗?”
“这种事情免不了的,朕不做,也会有人私下做,到时候还是会乌烟瘴气,不如找个好名号亲自来坐庄,就比如说是给北伐设的封桩博彩,坐庄的钱都充为北伐军费……”赵玖言之凿凿,但很快却又自己摇起头来。“不过朕也知道,御史台终究不会许朕掺和这种事的,所以,朕准备把这开封赛区的封桩博彩,还有各处蹴鞠场的产权,连着京东西路赛区的那边的产业,一并送给你张伯英。”
张俊愕然失色,而吴玠更是茫然不解。
“没什么别的意思。”一身便服的赵玖眼瞅着下方比赛结束,便直接抱着小公主站起身来。“京西的留给韩世忠,关中若搞这个,便给你吴晋卿还有曲端好了……岳飞、李彦仙这两个,应该是不会要的。”
张俊吴玠本欲言语,但比赛结束,赵官家起身,他们也只好暂时按下各自心思,随赵官家一家离开含芳园,折返东京城,并于下午时分来到宫中……乃是从北面拱宸门入,转临华门入后苑,最后来到迎阳门内挨着鱼塘、桑林的一处凉亭内。
此时,两位贵妃自带着三位公主转出迎阳门,进入后宫歇息,赵官家却兀自在凉亭内坐下,然后招呼二人同坐。
吴玠依然忐忑,他实在是第一次来东京,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来不及打听,倒是张俊,早知道此地是官家私下最喜欢待的地方,也是官家最喜欢与重臣私下交谈的场所,甚至还亲身在这里喝过酒的,却是稍微安稳了几分。
又稍待片刻,果然有三壶酒水奉上,自然是蓝桥风月,然后又有几碟时鲜蔬菜与家常炒菜摆上,有荤有素,大约十来盏的样子……随即,赵官家便自斟自饮,且直接动起了筷子,算是正式开始了他今日的宴请。
张吴二人不敢怠慢,纷纷仿效,却又一丁点都不敢放松,也是辛苦。
不过,酒过三巡,稍作寒暄之后,赵官家终于还是说起了正事:“你二人可知道朕唤你们来作甚?”
吴玠当即放下筷子,几乎如跳起来一般试图离开座位下跪,却被赵玖抬手制止,然后只能重新坐下,小心相对:
“据说是兵部弹劾臣部御营后军折估钱太过。”
赵玖点头,复又看向了张俊:“伯英呢?你来的如此早,知道的总比晋卿多吧?”
话虽如此,之前一直算是有准备的张俊反而一时语塞。
倒是赵玖,见状不由轻笑:“是不好说,还是知道的太多?”
张俊尴尬一时。
“可是有人跟你说朝廷要在军中全面反腐?还有人跟你说官家要杯酒释兵权?又或是赵官家要将吴玠、张俊骗入京中软禁,然后清洗御营后军、右军?”赵玖一边夹菜,一边失笑。
吴玠一时恍惚,而张俊终于张口,却还是不免尴尬:“让官家见笑了,那时候官家不愿意见臣,臣实在是无法,只好寻人四处打听,这才听得许多乱七八糟的言语。”
“无妨。”赵玖一口春日野菜细嚼慢咽下了肚,方才不以为意接口道。“这算什么?朕还听过更过分的,说是赵官家旨意已下,天下凡贪污十贯钱以上者,无论文武,剥皮充草,示众天下……你莫说你没听过?”
听到这里,吴玠、张俊反而放松失笑。
倒是赵玖忽然冷笑:“这都是城中达官显贵闲着无事做的缘故,所以便想着法的造谣传谣,乃是指望着用这种方式吸引朕的注意力,然后讨官做、讨钱花……却不知道,朕早就打定了注意,宁可亡国,也不会给这些人一丁点俸禄、赏赐的,非只如此,朕现在就要遣人过去,抄了这几户造谣最重的人家,以充军资。”
两位帅臣登时目瞪口呆,因为听得此言,一直侍立在旁的杨沂中微微拱手,居然直接率甲士往迎阳门方向去了。
“伯英。”就在此时,赵玖回过头来复又看向张俊。“你是不是真信了这些谣言?所以才整了之前那么一出子戏来?”
事到如今,张俊如何还敢遮掩,也是即刻起身,尴尬俯首:“让官家见笑了。”
“若朕今日受了你的请帖,你准备用多少道菜来招待朕?”赵玖饶有兴致,追问不停。
张俊愈发尴尬:“臣原本是想找蔡太师府中旧仆,弄个昔日蔡太师府上一百八十道菜的规制,但一直没凑齐,若官家真去,也不过是一百二三十盏菜的模样……”
“你如何凑得齐?”赵玖扔下筷子,连连摇头。“蔡太师丰亨豫大的时候,家里厨房有专门做包子的一组人,有人擀面,有人捏褶,甚至有人专门切葱……那种奢侈,一则太过无度,二则也是丰亨豫大之时,上下南北烈火烹油之势下的一时虚幻盛景,可遇而不可求的。”
“是。”张俊终于叹气。“臣其实也是寻个噱头,主要还是想请官家到臣府上一叙,而臣自有其他交代。”
“自然如此。”赵玖愈发摇头不止。“你在徐州,喜欢将攒下来的钱帛尽量换成金、银,其中银子专门熔成近百斤的大银球,一千六百两一个,还起了个没奈何的诨名……这四年,一共攒了五十七个,这次直接连夜从徐州送来五十个;黄金攒了八千两,这次送来六千两。看你意思,应该是准备趁着宴会送给朕,然后再辞了帅臣之位,求个富贵长久的意思吧?”
一旁吴玠听得目瞪口呆,而张俊冷汗迭出之余只能直接在亭中避席下跪:
“官家圣明。”
“你还是不知道朕求的是什么……”赵玖一声叹气。“还以为朕让那些人去赴你的宴,是默许了你此番处置呢,对不对?”
张伯英赶紧解释:“臣见官家如此清苦,早有不安,恐怕是因此会错了意。”
“你不是一直会错了意的。”赵玖摇头不止。“当日在淮上,你却未曾会错了意……伯英啊,还有晋卿。”
“臣在。”吴玠也赶紧起身,到张俊身侧下跪。
“朕推崇功利之学,勉强算是个功利之辈,而所谓功利之辈,便是遇到所谓结构性矛盾,总想着不顾礼义廉耻,以求最终得利最大的那种人……”赵玖拢手望着身前几盏菜肴叹道。“西军本有藩镇之态,朕当日在关西可以整编、裁撤,一旦离开便故态复萌,这种事情朕是知道的,也极为忧虑;至于伯英那里,素来贪财,多少年的老毛病,屯田的时候趁机占地,换个驻扎的地方便役使士卒给自己建大宅子,吃空饷、折估钱往满里算、收受贿赂,朕心里也清楚,也一直积蓄不满……这没什么好遮掩的。但是朕不满、忧虑,却不是因为什么朕在这里吃苦,你们却如何如何,所以心不能平,而是说,你们终究是帅臣,你们的部属终究是御营主力,若是这般糟蹋下去,到时候北伐,一边殊无战力,一边意图保全,又该怎么说?!”
张俊与吴玠各自愕然,旋即面面相对……很显然,吴玠是真不了解这位官家,而张俊是真的安逸久了,会错了意。
“不然呢?真要此时反腐,为何不全军一起反?真要杯酒释兵权,是不是先得让韩世忠先来?”言至此处,赵玖望着石桌上的这十来盏菜肴,却是语气渐渐发冷。“朕唤你们来,其实只有一句话……若将来北伐你们能建功,那御营后军的沆瀣一气,还有你张伯英的那些破事,朕便是最终有所处置,却也只会既往不咎,因为毕竟都是从非常之时走过来的。但若北伐在你们两家身上出了差错,那就别指望交了钱、辞了官便能全身而退了,因为朕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张俊、吴玠二人一起释然之余复又一起惶恐,便准备一起表态。孰料,赵官家根本不给他们说话的余地。
“起来吃饭。”赵玖冷冷相对。“吃完了饭,朕再跟你们细细说如何锤炼这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