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今日是建炎五年,明日便是建炎六年,或者金皇统二年,又或者是西夏正德六年了。
这一日,东京城内热闹非凡……这是废话,哪家过年不热闹?
何况,大宋自有种种成例在此,年节放假七日,年前三日,年后四日,年前置办年货不提,年后四日更是专有的‘扑买’空窗期。
所谓扑买,指的是在正常商业行为中,增加一定的赌博成分,这是宋代市井中非常常见的一个现象,但因为赌博到底是不对的,而又屡禁不止,所以官府这才在年后针对小宗日常消费商品放开一定的合法期限,允许市井合法赌博。
当然了,商业交易,肯定是要交税的,也有促进经济内循环的意思。
但是,对于皇帝、文武官员、勋贵,乃至于太学生们,也就是几乎所有有政治身份然后又在京城的人而言,这个假期却并不比其他人更舒适,因为在假期的正中间,也就是正月初一那天,需要举行一次正旦大朝。
平心而论,这个完全不能议事的正旦大朝会是没什么意思的。
依然是形式主义多些,强要归类倒不如说是所谓戎与祀中的祀。而且说句不好听的,真要搞统治阶级内部皿煮,太学议政与公阁、秘阁,外加早在南阳确立的都省制度,近来的各部司、地方长吏名实相符改革哪个不比这玩意强?
但话还得说回来了,毕竟是正旦大朝,毕竟是具有悠久历史的传统政治活动,哪怕是装模作样,也要拿出样子来的。
何况今年不是继往开来,不是反攻代守了吗?而且南方的平定与伪齐的覆灭也足以给这次大朝会撑腰了。
唯一麻烦的是,守完岁就要上朝,对一些年纪大的臣僚而言不免辛苦。所以,年三十这天,很多有经验的大臣勋贵早早睡觉,睡不着也在屋子里或静养或打坐,一般到傍晚才起来活动,以应对第二天的折腾。
“官家今日真要在我家吃饭过年吗?”
下午偏后时分,已经有零散爆竹之声了,而当朝第一大族吕氏那栋传了四五代的旧宅后院内,几株梅花之侧,蜿蜒小廊之上,只剩公阁首席之任在身的吕好问正轻松执棋相询。
其人对面赫然是当朝官家。
“有何不可吗?”赵玖看着身前的围棋棋盘,眉头稍蹙,颇有些疑难之态,俨然是落入下风。“吕卿莫非以为朕在开玩笑?真连鸡鱼都给你带来了……鸡还不成样子,的确是市集中采购的,但鱼苗一开始便是用挺大的鱼苗,如今确系可用了,是朕专门让人从宫中给你捞出来的……且看你家今日还吃不吃素?”
“官家,茹素这种事情……”吕好问抬头瞥了眼立在官家身后的自家长子、新任中书舍人吕本中,而后者会意,也旋即开口要做解释。
“茹素这种事情,放在穷人家里是迫不得已,放在你们这种家世就是邪门歪道,整那些素食,比肉食还麻烦,徒耗人力,简直是装模作样。”赵玖听到是吕本中开口,便再不留情,直接开口呵斥。“真以为朕指着一只鸡一只鱼来抑佛尊原呢?朕固然要尊崇原学,却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要拿来用……”
吕氏父子俱皆尴尬。
而片刻之后,吕好问一颗棋子落盘,方才苦笑:“老臣非是此意,只是今日毕竟是年节,官家不必在两位太后身前尽孝吗?还有两位贵妃……”
“白日已经摆了家宴,下午又叫人去延福宫演了新戏,孙长老三打白骨精……也算是尽孝了。”赵玖看着棋盘,一边拈子一边微微展眉道。“至于两位贵妃,如今这般月份,强要折腾,早产了可就麻烦了,不如她们与家人自乐。再说了,年节慰问国家老臣,难道就不算是正事吗?”
吕好问只是苦笑,赵玖也没太在意……二人都知道,这是在为刚刚的尴尬进行化解,所谓强行转移话题而已。
隔了一会,随着赵官家与吕首席你来我往各自落了几子,吕本中又去后院门前与等候在那里的自家几个弟弟吩咐厨房事宜,待回来继续与杨沂中并列而立,这边君臣之间的话题却是终于转到了一些正经事情上。
“完颜兀术此番隔河与活女那般戏码,却不知是何等意思?区区一个起了野心之叛逆,兵不过两万,完颜兀术却居然迟迟不肯下重手?”吕好问稍显正色。“莫非真要将延安赠与西夏不成?”
“咱们习惯了自家那套东西,自然不能理解女真人的想法。”赵官家坦然应声,却似乎答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女真人的立国根基在哪里?还不是东西两路二十个万户!与这二十个万户相比,什么地盘、人口不是说不重要,但就眼下来说,却只是那二十个万户的附属品罢了……”
言至此处,赵官家稍微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解释道:“咱们这里,国是国,家是家,jūn_duì 是国家所有。而从那边而言,一则国与家不分,完颜氏内部分割,然后独揽大权;二则倒有些国家为jūn_duì 所有,万事跟着军权走的情势了……当然了,女真人里面也有懂道理的,也知道这般不对,也想改,也在改,只是之前二十年全靠着jūn_duì 鲸吞万里,哪里是说改便能改的?故此,延安这事,只要拿捏住这一条,也就是军与国同重,又或者干脆军比国重,女真人许多奇怪举止便能一目了然了。”
“如此这般的话,倒有些说的通了。”
吕好问若有所思,继而有些恍然。“想来完颜兀术此次离开燕京巡视河东,从公心而言,首在将活女那两万兵收回国家统辖,这是当头第一要务;而于私心来讲,说不得也有替他自己经略西路军,扩充军中影响的意思……至于延安与不与西夏人,要不要留存,跟别的无关,只跟他与活女之间的结果有些关碍?”
“差不多吧。”赵玖轻松以对。“其实不光是延安的事情,还有金人之前种种举止。只要想明白女真人是有些国为军有,最起码国军并重的话,那许多看起来奇怪的事情也能通顺起来。不说靖康了,尧山战后,金军相当于同时溃了东西两路四个万户,于是在他们中大多数人看来,再渡河浪战无异于自损根基,而既然大军不好再渡河,那京东也好、陕北也罢,就都只是无用之物,拿来议和也变得顺理成章,交予西夏当诱饵也显得无谓。反过来说,若不能损其军势,只以进退形势与人心道德来断定女真人的决策思路,却无异于人与兽言,自取其辱……当然了,这话越往后越不好说。”
吕好问摇头不止,不知道是不同意还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但不管如何了。”赵玖正色而言。“不管其人是否会与活女纠结下去,也不管是否要将延安转手,朕都不在乎,也不愿放弃此番机会……吕相公若是想劝此事,就不必多提。”
吕好问愈发摇头不止,却又问了另外一个异常奇怪的问题:“敢问官家,为何独独对岳飞这般信重?”
赵玖抬头瞥了眼对方,又回头看了眼身侧立着的杨沂中与吕本中,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给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自然是因为出身经历。”
吕好问一子再落,脱口而出:“经历好说,可出身,可是指他河北籍贯,对金人战心不改?”
“当然有这个意思,但也不止如此。”赵玖望着身前棋盘缓缓做答。“河北流亡的人多了去了,郦琼也是,但朕为何独重岳飞?还不是他那个佃农的出身?”
廊下气氛一时微妙。
“不必怀疑,朕就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赵玖随手下了一子,却是看都不看旁边几人反应。“汉武用人后来者居上,朕用人贫贱者更易得志……恰如当日提拔赵鼎为首相,多少是看他十几年小吏出身;而如韩世忠陕北泼皮破落户出身,张俊、吴玠、王德边地良家子出身,其实也都有几分这个意思。再如曲端自幼失怙、郦琼河北亡人,还有李彦仙、李世辅边地土豪,也有可取之处,但终究就不如岳飞这个佃农兼河北流人、基层士卒出身更得朕心。与之相比,那些将门世族,朕都是有心压制裁撤的,韩肖胄是用都不会用的,而如吕相公家这般四代平章军国重事的,若非是当日明道宫赶得巧,瞎猫撞上死耗子,朕也是看都不会看的。”
赵官家冷嘲热讽,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下棋搞得攻心战,但若是如此,只能说他确实得手了,闻得此言,廊下气氛果然更加诡异,杨沂中固然面无表情,二吕却是尴尬难免。
“官家的意思是,自古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停了一会,吕好问方才一边下棋,一边尴尬出声。“而如世族豪门,又有几个知道民间疾苦的?”
“差不多吧,但也不尽然。”赵玖也是一边落子如飞一边继续感慨道。“归根到底,朕其实还是想说经历二字,便是出身也是要归于经历的。恰如生下来大多都只是懵懵懂懂的婴儿,后来千差万别,能到什么地步,多少还是要看经历如何、经历多少……生下来是个佃农之家,辛苦做到一方帅臣,自然比生下来是个四世三公的晓得民间疾苦,懂得下层士卒心思,明白中层勾心斗角。”
“这倒是无可辩驳。”吕好问一声嗤笑。
“正如岳鹏举。”赵玖继续喋喋不休。“若非出身佃农,情知百姓疾苦,知道军需供养,一弓一矢皆是百姓口中之食所换,而百姓口中之食,一粟一谷又多么来之不易,他如何会重军纪至此?修私德至此?这一点,便是韩良臣、张伯英、李少严、吴晋卿远不如他的地方了。倒是曲大,平素无状,但大约是孤儿长大,反倒是在军纪上仅次于岳鹏举……都说朕看顾曲端救驾之功,但若无他在陕北时军纪斐然,有安民定边之功,他一开始便不会被复起的。”
吕好问稍微正色:“官家此言极正!”
“还有刚刚一开始说的经历,也不尽然是指他岳鹏举打胜仗的经历,同样是是指他自燕云败到太原,自太原败到相州,然后一路败出河北,溃至中原的经历。也是他随王彦与王彦分野,效张所张所战亡的经历……没这些经历,哪来的恨金人入骨,哪来的建炎前两年那般坚持,又哪来的今年用兵这般妥当?”赵玖依旧感慨。“他岳飞又不是真的菩萨转世,生而知之,还不是生逢乱世,区区数年,经历的比人一辈子还多,见的也比人一辈子还多,再加上愿意学、愿意想,这才成了国家名将!”
吕好问忍不住与自己长子对视了一眼,便是杨沂中也微微动容,与吕氏父子相顾,继而若有所思。
“其实,朕常常想。”赵玖当然知道这些人想法,确实继续感慨道。“有些事情根本是因果相连的……恰如靖康时,文恬武嬉,二圣在绍兴,说彼时将位子给朕就好了,但以彼时之朕当此大局,真能比渊圣要强?别的不说,你吕相公扪心自问,当日在渊圣朝中你也算被重用,但以今日眼光去看彼时作为,是不是宛如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对面的吕好问摇头不能答,立在一侧的吕本中也难得长叹……因为这个问题是有确切答案的,靖康之后,吕好问回想之前靖康中的那些可笑作为,再看到国家那个下场,然后又被李纲那些人吊起来羞辱与打击,几乎是想自杀的。
便是吕好问自己也在三年前还于旧都的时候,公开承认了那些政治错误。
“吕相公,朕知道你这一问是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担心西夏根基深厚,不能得手,想劝朕缓一缓……对否?”赵玖忽然投子于盘,然后抬头正色相询……其实,他刚刚已经借着吕好问心乱之时占了上风,但突然间却又索然无味起来,所以干脆弃局。
“是。”吕好问拢手以对,显然没有否认的理由。“但不是臣一人忧虑。而是这些日子朝中各处皆有说法,引来了朝野骚动……如鸿胪寺连续召见西夏使者高守义,严辞呵斥;户部兵部调度收购粮草、调度军资也极为明显;邸报上更是一日比一日严厉……公阁中的那些人,虽然不关正经朝堂机密,却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牵扯与渠道,当然早早有了猜度,而臣身为公阁首席,却不好装聋作哑。”
“那公阁与吕相公都是担心会无功而返了?”赵玖继续正色相对。“也是忧虑西夏百年根基?”
“是。”
“但吕相公想过没有,西夏固然百年根基,但国朝却也与以往不同了?”赵玖拢手端坐,闻言摇头相对。“放在以往,军中那些都是什么玩意?是不是将门为将,而兵马无久历战阵之实,无军资甲胄之丰?而如今这朝中得用帅臣,却有几个将门出身?朝中御营兵马,又打了多少胜仗败仗?”
吕好问沉默不语。
“不说士卒经验与装备,只说一个最明显的所谓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赵玖冷哼一声,愈发感慨。“这话说起来简单,但承平之时,不说张荣、李宝了,只说韩、岳、李、张,真能做到一方帅臣?那些所谓将门将种,真能跟这种大浪淘沙、百战淬炼出来的人相比?建炎初年,将门将种是不是还遍布各处,而今除了刘錡、杨沂中寥寥几人外,还有哪个尚存?朕说看出身而用人,那是后话,正是因为这些人不得用、不能用,正是因为韩岳李张这些贫贱之辈锥处囊中,锋芒毕露,才让朕有了这种看出身用人的习惯……大家都是经历出来的,对不对?”
吕好问沉默了一下,只能颔首。
“相较而言。”赵玖忽然再笑。“吕相公知道西夏此时主军主政之人都是什么出身吗?”
吕好问虽然一无所知,却还是稍有猜度:“俱是宗室贵种?”
“不错。”赵玖坦然笑对。“李乾顺一面兴汉学,崇佛教,一面却还是以宗室为亲……非但领兵的头领是他庶弟察哥,便是主政的嵬名安惠也是宗室,地方大吏中最重要的河南转运使李仁忠也是宗室,而其余各州守将、主官,不是姓李就是姓嵬名……所以吕相公,你就不必再劝了,自古以来,开国之兴,守成之困,都是有说法的,现在本朝难得有良将猛卒,若不去试一试,朕总归是不能心安的。而且,若耶律大石不应,朕终究只会虚张声势一回,就直接退回来的。”
“官家若是决心已定,臣一介退休老臣,固然不该再多言。”话说到这份上,吕好问也只能拢手感慨。“可是,若耶律大石不应又如何?臣以为,耶律大石既然想要经营西域,那不管是想要兴复旧国还是想要在西域立足,河西之地足以诱他……但若他兵力不足,心存忌惮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