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六年春发起的这场西北战役第一阶段,大宋占尽了便宜。
几乎所有靖康后被西夏夺走的城寨土地都被有条不紊夺回,延安也渐渐被两面包住……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西夏本身没法在传统防线之外做出有效防御,而与此同时,真正的军事筹码担当者女真人,却迟迟不能在战局中承担重任。
西夏人怎么回事?女真人又怎么回事?说起来再简单不过了……那就是中世纪军事上的攻守问题。
确切来说,是攻与守的成本问题。
在双方都有成熟砲兵技术的情况下,还用古代十则围之之类的言语来做标准未免可笑,但问题在于,即便如此,攻方想击破守方,也依然需要先形成守方成倍的战力、民力与后勤储备优势,然后才能动手。
这种情况下,当双方战力相差不大的时候,进攻的一方总体来说受挫不免多一些,而防守一方总体而言成功的概率大一些,所谓战略对峙此时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而如果对峙的双方中间还有天然增加军事成本的地理天险,比如黄河了,黄河了,还有黄河了,那就会更进一步增强这种对峙的格局。
所以,关键不在于完颜兀术的判断速度,不在于李乾顺的决断方向,不在于金军的战斗力,也不在于什么西夏兵马的数量,更不在于宋军的处心积虑以及金与西夏被迫应战后双方的不协调,而在于战争进展到这一年,宋与金-西夏之间重新达成了战略平衡。
这个时候,谁放弃防守去进攻,从理论期望上而言,总会显得有些得不偿失。
当然,这也就产生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一个让李乾顺不停去试探,让完颜兀术不断感到疑虑的的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宋军又是如何有能力发起攻势的?哪怕是在黄河另一边的延安?凭什么宋人一年之内就储备了这么多粮草与军资军械?为什么赵宋官家这么决然?
是尧山之后南方的轻松平定与京东的轻松收复让他飘飘然起来,以至于丧失了真正的判断力?
如果是这样,那自然是好事,只是即便如此,也还是那句话,没人敢赌!
“咱们没有那个本事攻过去,最起码不可能在横山-延安这个战场真的搞一场大决战。”坊州城北的桥山黄帝陵前,望着山陵负手而立的赵玖侧耳听完两名帅臣的军情汇总与建议后,直接给出了答案。“因为此时一旦真的攻进去,最少是十万人级别的会战,十万人的会战,对方只要坚受两月不出战,便足以拖垮咱们的后勤,也自然就不战而败了……所以,无令不许随意扩大战事规模。”
专门从东面与北面回来汇报战况的韩世忠与吴玠对视一眼,只是一起拱手称是。
话说,这便是有个皇帝坐镇的好处了,或者说这就是赵玖虽然不去最前线了但也一定要来战线后面盯着的缘故了……别把这些‘古之名将’当成什么小白羊,实际上,若非是他在此,吴玠和韩世忠很可能就会顺着这个战局势头直接对延安动手了,宇文虚中根本拉不住他们,胡寅可能会拽住他们,但未必有这么轻松。
甚至,如果提前预料到胡寅态度的话,这些军头甚至会在征求意见的同时,直接就动手了,届时造成既定事实,只能让宇文虚中与胡寅给他们擦屁股。
但天子在此,他们就不敢这么做,只能过来先行请示,而且还要凑两个人一起过来轻视……却不料,天子只是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放弃之前的蠢蠢欲动。
“但也不能不打……此战唯一的要害,其实是要确保横山后面的西夏野战主力不能回撤。”赵玖转过身,就在黄帝陵前的台阶上开口。
“但也不能让西夏惊惶到举国动员的地步。”胡寅上前半步,抢在一旁韩世忠应声之前叉手而对。“放在平日里,自然巴不得西夏人举国动员,这样的话,连着几次拖也能拖死西夏了……但现在,按照胡侍郎送来的讯息来计算,契丹人三月初派的人回西辽通知耶律大石出兵,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三万契丹大军就会过来了,那边才是真正的关键。”
“不错。”赵玖背对黄帝陵颔首以对。“西辽才是关键。”
西辽……知道耶律大石的核心统治区已经转移到了西域,而且还握有三万以上的兵力以后,大宋文武不自觉的便改了称呼,不再是北辽了,也不再是余孽了,而是用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称呼,也就是西辽了。
“臣明白了。”韩世忠也即刻应声。“只要虚张声势……”
“不错,正是虚张声势。”赵玖再度颔首。
“只是官家。”黄脸的吴玠忽然蹙额插话。“西辽果真可靠吗?”
“朕又没指望一战灭了西夏。”赵玖也皱起眉头相对。“只要河西走廊打通便算是成功了。一旦打通河西,一则断西夏之臂,二则引西辽入局压住西夏,三则连结西域,使国家不再缺马……而耶律大石屡败屡起,凡十数年愈挫愈勇,此等人物以有心算无心,引三万大军与鹏举三万之众左右合击,怎么可能连空虚的河西六郡都不能取?”
“臣不是这个意思。”吴玠肃然叉手以对。
房山之上,赵玖与胡寅、韩世忠几乎是齐齐一怔,便是在旁侍立的杨沂中,刚刚从京城过来汇报讯息的吕本中等近侍文武也都微微一愣……很显然,所有人瞬间便明白过来吴玠的暗示了。
当然了,眼下这个场景,也没必要暗示。
“官家。”吴玠见到赵官家醒悟过来,随即上前半步,严肃提醒。“辽人不是易与之辈……臣没有疑惑耶律大石的才能,也没有担心契丹人的战力,更没有忧虑区区河西六郡的问题,因为金人也好、西夏人也罢,便是有诸葛武侯的才智,怕是都在一开始就没有将西域的契丹人算计进来,此次设谋根本就是咱们握了天机一般,只要在陕北耀武扬威虚张声势,便可坐收其利……但是,怕只怕耶律大石与西辽会顺利的过了头!”
“若过了头又会如何?”三月暖风之中,赵玖彻底正色起来。
“臣的意思是,李乾顺也已经快五十了,做了四十七八年的国主,还有几分精明强干?若是一时反应不及,被辽国骑兵顺着河西通道给一路捅到兴庆府怎么办?”吴玠愈发肃然。“而且,辽国与西夏世代联姻,金人阴山大胜之前,李乾顺更是全然倚仗契丹人,皇后是耶律公主,太子是耶律外孙。故此,西夏国中,不止是党项人中对契丹人多有好感,甚至有跟着耶律公主过来的陪臣至今居高位。到时候……”
“到时候,耶律大石占据了兴庆府,会不会尾大不掉?”赵玖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了下去。“会不会仿效当日燕京故事狠咬我们一口,会不会据兴灵而成第二个李元昊?”
“臣以为不会。”就在吴玠即将开口之前,胡寅再度抢先而对。“于西辽与耶律大石而言,女真人才是灭国大仇、当面大敌,只要女真人那二十个万户尚在,那耶律大石但凡还有半分理智,就不会擅自挑起争斗……”
“挑起了又如何?”出乎意料,赵玖这次选择了支持吴玠。“于大宋与朕而言,女真人也是灭国大仇、当面大敌,只要河对岸女真人那二十个万户尚在,那朕但凡还有半分理智,就不会因为区区一点地盘、摩擦而与西辽全面开战的……因为契丹人不是党项人,党项人在宋金之间到底只会选择跟着金国与咱们作对,而契丹人却到底会选择跟着咱们与女真人作对。”
胡寅微微一怔。
“开战一定不会有,但摩擦、试探这种事情只怕是免不了的。”赵玖难得喟然。“关键是不能露怯、不能服软……这点朕以为稍微提醒下鹏举便可,他会妥当处置的……关键在兴灵之地,不可不防。”
“官家之前许的是河西六郡四司,没有许兴灵之地……”吕本中匆匆插嘴。
“这事跟许没许没关系,是要战场上见分晓的,经历过海上之盟,哪里还能信口头之约?”赵玖不耐摇头,复又越过最近很老实的韩世忠,直接朝吴玠开口。“吴卿怎么说?”
“臣还是之前密札中的意思。”吴玠精神大振,赶紧将之前准备好的方案奉上。“可以提前联络西夏夏州都统嵬名合达,此人原名萧合达,乃是死去的西夏国后、耶律南仙公主的陪臣,如今在夏州执掌军权日久,辽国亡后很多河内外的契丹人也都投奔了他,只是被李乾顺制止了而已……官家,依臣看,西夏境内契丹人之所以能忍耐南仙公主与太子之死,只是因为李乾顺当国四十余年的威望而已,而耶律大石一旦出现在西夏腹地,那他们未必不能有所为,而这些契丹人在契丹血统的国后与太子死后,如今多在横山之后的重镇夏州。”
要知道,吴玠作为陕北前线实际负责人,在西夏边境厮混近二十年,早早就知道嵬名合达的底细,也早早在耶律大石这个计划出来后就将此事对赵官家有所汇报,然后还有所计划……他的意思是,算着耶律大石出兵,抢在耶律大石穿越河西走廊之前便直接煽动嵬名合达的叛乱,这样的话,会让党项人首尾不能兼顾,甚至可能会给大宋直接夺取横山防线的机会。
但赵玖之前并未应许。
而这一次,这位官家稍微犹豫了一下后,依然选择了缓缓摇头:“朕还是那个意思,还是不能提前暴露耶律大石的存在……吴卿也说了,李乾顺近五十年天子,在国中威望卓著,他既然能杀妻灭子之后放心任用嵬名合达,可见还是有几分豪气的,万一弄巧成拙,便是满盘皆输。”
“可兴灵之地又该如何?”吴玠似乎有些不安。“若耶律大石去了兴灵之地,嵬名合达又在夏州呼应,横山一带的重兵与州军一并降了耶律大石,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