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如此拘礼,也不必起身,朕有问,你们答便是。”
穿着一身棉袍的赵玖当然察觉到了对面五人的小动作,但看的多了,根本就懒得吐槽。“伯药自郑州动身前,应该就已经入冬,可知道沿途百姓有没有冻馁之态?”
“官家说笑了!”赵伯药心下一惊,赶紧抬头正色做答。“郑州说是他州,其实与近幾无二,若是这地方的沿途百姓都有冻馁之态,天下又如何?”
“也是。”赵玖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叹。“这问的是有些荒唐了,其实前日下雪之后,朕还曾驰马往滑州看过……黄河一线多是军屯改换的村庄,御寒之事做的都还好,反而是周边州城大市,多少有些城市贫民乏柴受冻……本朝太宗雪中送炭之举,虽说还是收买人心,但细细想来,从贫民那边来看,终究是救命之举,足以称道了。”
赵伯药闻言,假装没有听到收买人心四字,只是顺势恭维:“官家有此心,可谓一脉相承。”
但赵官家旋即肃然:“伯药,事情是这样的,西夏亡国后,史料也被缴获,朕有心加你翰林学士,留你修《西夏史》,但此事之余,却还要任事的……朕分拨你一些石炭和粮食,你代朕去近幾周边巡视,适当以工代赈,尽量少冻死一些人。”
“此乃仁政,臣敢不从命!”赵伯药旋即应声,却又有些犹豫之色。
“怎么?”赵玖当然会意。
“官家。”赵伯药小心相对。“无论是修史,还是去巡视赈济,都是一等一的差事,臣既受命,自然无话,唯独此番直接转任内制,未免太过抬爱……靖康前新科进士履任地方回来转阁职,可从没有这么快的。”
“那你想如何?”
“臣冒昧,原为官家赈济近幾后,依旧出为地方。”
赵玖想了一想,当即颔首:“也好!你有此心是极为妥当的!看此番赈济结果就是,若做的不错,直接出任一州正印便是。”
赵伯药大喜……很显然,这位官家对他第一个状元兼殉国宰执女婿,还是非常优容的。当然了,也有这名状元懂得时政的缘故。
要知道,朝廷上下对清理馆阁,直接合并未舍人、学士两个阶层的简单粗暴做法一直有些不满,尤其是此番新科进士渐渐回转中枢,一旦直接跃升为舍人、学士等近臣,不免有些幸进之嫌疑,而单纯修史闲置的话,这官家又素来讲究任事的,先是他自己不满起来。
故此,这位状元自请外任,倒是开了个好头。
一言既罢,赵玖直接看向了第二人:“晁卿。”
“臣在。”
“下面有不少人说你文字上功夫学问了得,朕有心让你加舍人衔去做伯药副手,然后你说要修史还是去地方……”
“臣……”晁公武何曾想到要自己来选,也是一时紧张,却又不敢犹豫。“臣真心想修史。”
“可以!”赵玖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是如何做想了。
“臣谢过……”晁公武赶紧便要谢恩。
不过就在这时,赵官家忽然打断了对方:“你在密州,知不知道此番张宗颜擅自出兵的事情?”
此言一出,石亭内外的气氛陡然一滞。
且说,如今东京城内议论的最多的三件事情,正是所谓冬日三大案——一个是潘国丈表侄私下提前销售国债份额案;另一个则是御营后军吴玠爱将杨政杀妾剥皮案;而最后一个,也是争议最大的,正是御营右军张浚麾下统制官张宗颜,在十月间擅自渡黄河出兵,结果被女真万户王伯龙在棣州商河当面击败,大败而归之案。
三个案子,前一个就算是私人财迷心窍,也牵扯到了外戚与国债,而后两个却干脆牵扯到了最敏感的御营和帅臣,很可能会影响到朝廷这两年的基本政策……没一个是简单的。而且每一个案子都有争论,即便是杨政案都有人以此番平定西夏的功劳为之求情,更遑论张宗颜这里了。
不过,与此同时,三个案子的主犯,已经全部下狱,而且每个案子也都有相应要求严惩不贷的意见也是事实。
而这件事情,也正是此番来叙任的地方官最畏惧的话题。
“陛下。”晁公武紧张不安,却赶紧做答。“张宗颜调度兵马、取用物资的事情,臣当然知晓,密州早早为他提供了民夫与军械库存,而且不止臣知晓,整个京东就没几人不知道……但臣与刘知州彼时只以为他是……他是……”
“他是什么?”赵玖蹙额催促。
“他是代御营右军与御营海军争夺物资,谁人能想到他会主动渡河去打棣州呢?”晁公武低头相对。“不过此时细细回想,臣等当时也是糊涂了……以御营前军、左军、后军、骑军在西线那般战功,张宗颜按捺不住才属寻常,对这般作为早该有所预防才对……这是臣的失职。”
赵玖不置可否,直接看向那崔邦弼:“崔统领,你们呢?”
“臣等御营海军处,更是以为如此。”崔邦弼立即应声而答。“李统制(李宝)得知莱州的军需库存被掏空后,几乎要与御营右军火并……此事陛下应该是知道的。”
赵玖闻言复又摇了摇头:“其实此事倒也怪不到你们,心态好猜,可便是猜到了,谁又能想到他会这般大胆呢?平白葬送那么多御营士卒,尧山后积攒的士气白白被泄了许多。”
几名述职的年轻人不提,周围的近臣们也多沉默……赵官家这个意思,明显是要严厉处置了。
“你呢,黄通判,你是胡尚书与吴都统的旧识,还与杨政做了几年邻居,你可知道陕北那边对杨政是什么态度?”
“自然是……”黄姓通判闻言本能起身欲言,待见到官家平静脸色后,却心下一惊,即刻改口再对。“自然是都想求情的居多,都说官家为一女子杀功臣,未免太过,胡尚书也太严厉了。”
赵玖点了点头,依然不置可否,其实这三个案子他一开始便下了决心,杨政的事情更是早早有了决断,只是看姓黄的是否老实而已。
而此人不管是反应过来还是真老实,他都没必要深究。
一念至此,赵官家复又看向了最后一人:“梅提举……听说你翻译了一本夷人杂书?这是怎么回事?两年内便能学通一门言语吗?”
轮到自己,哪怕心中预演了千万遍,梅栎依然紧张至极,何况他哪里想到官家会从此事问起,但还是牢记自家世叔的提醒,实话实说:
“好让官家知道,臣少年时家父在泉州任职,彼时宅院便与大食商栈挨着,学了些大食人言语,后来自己提举市舶司,重新接触到他们,文字虽然能认识,但已经听不通顺了,所以就拿此事作练习,好恢复往日记性……”
赵玖连连颔首,复又再问:“卿在温州,挨着福建,彼处杀婴习俗还多吗?”
梅栎心下愈发慌张,但还是按照林尚书的提醒,硬着头皮继续实话实话:“并无多少变化。”
“福建为何杀婴这般突出?”赵玖表情依然不变。
“好让官家知道,福建田少人多,一家之产就那些,一旦生多了孩子,便是士人家庭也都养不起来,便干脆当时溺死……譬如胡尚书(胡寅)当年便差点被溺死,只是被胡教授(胡安国)给救下来了。”
“胡寅?”
“是。”
“那一路北上……南方、北方,可觉得民生上有什么差异吗?”
“……”
“为何不说话?”
“回禀官家,南北差异是有的……南方百姓多在意赋税之重,北方百姓多在意物资匮乏。”
“这就对了。”赵玖终于感慨起来。“北方经历战乱,有过军屯、授田,主要麻烦在于人口减少的情况下如何恢复生产,这不是东京汇集了全国精华能改变的;南方就反过来,挤得人太多,赋税那般重,主要矛盾在于如何维系生存……不过最主要的一点是,南北百姓其实还是民生多艰,但有些人,却只计较军功,只觉得灭了个三百万人口的西夏就如何如何,还有人,一安生下来就犯老毛病,总是索取无度……殊不知,老百姓之所以没立即再起来造反,于南方而言乃是才镇压下去没几日,心中怀惧,于北方而言,乃是一度十室九空,忍耐度高了一些而已。”
梅栎也好,赵伯药也罢,这五人或者门路清楚,或者本就是相关之人,各自就想到了一些事情,只是不敢说话。
周围近臣更加确定,赵官家这是要决心严厉处置三大案了。
而停了一停,赵官家复又再问:“南方可还有抛荒的吗?”
“有的,但与前两年比,已经很少了。”梅栎愈发老实。
“市舶司那边,吕相公来奏疏,说设置香药榷场,专营专卖,你觉得还能有进益吗?”赵官家追问不及。
“应该可以……香药多是富贵人家所求,稍微涨些价,应该还是能有些多余进益的。”
“大约多少?”
“臣冒昧猜度,若各处皆设,一年能多二三十万缗,然后会逐年增加,最后大约在五十万缗的上限停住。”
“不少了,市舶司之前收入,也不过一百二三十万缗。”
“是……但朝廷平灭西夏,沟通西域,再加上草原茶马,是能对国家整体商贸有所助益的,说不得往后几年,市舶司进益便是不论香药,也会涨一些的。”
“国家眼下要务依然是财政……”赵官家点了点头,显然对此人的老实印象深刻,且满意至极。“户部林尚书举荐了你,正是说你是个难得通晓财务商贸根本的,朕今日见你也老实……先挂个舍人职务,回去写个如何勾连东西南北商务,使国家稍有进益的条陈过来!”
“臣谨遵旨。”
“崔卿……你先加个副统制衔,然后回去告诉李宝,就说朕知道他的意思了,但眼下海军要扩充得需要钱,朕又不能平白变出来,让他稍安勿躁。”
“喏!”
“黄卿……”
赵官家点了点头,刚要继续说下去,却不料另一边细细雪花之中,杨沂中匆匆而至,神色严峻,直接将一匣子交予蓝珪,并稍作耳语,蓝珪一时犹疑,却还是第一时间打断了赵官家的召见,躬身将那匣子奉上。
赵玖心下奇怪,但还是直接在石桌上去看,但甫一开了匣子,尚未来得及打开里面的丝绢呢,旁边蓝大官便无奈之下,小心翼翼的做了解释:
“是太上道君皇帝送来贺表,称贺官家平灭西夏……大概是太上渊圣皇帝送贺表的事情被太上道君皇帝知道了,却不晓得官家已经封还。”
赵玖怔了一怔,旋即大怒,也不看其中内容,也不顾身前有五名述职大臣、周围还有无数近臣,直接从匣子中取出丝绢,奋力去撕。
然而,丝绢坚韧,赵官家又是个废物的,居然一时没有撕扯开来,便干脆直接伸手从腰下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柄雪亮匕首来,然后就在石案之上,将那个贺表划了个七零八落。
然后,待赵官家一口气喘匀,却又将手中那乱七八糟的丝绢碎片塞回了匣子,然后递给身侧早已经吓住的蓝大官:“还是老规矩,原样送回!顺便再与少林寺得和尚们一句话,问问他们,太上道君皇帝在那里不用念经祈福深入研究佛法的吗?如何还用上了笔墨?!朕自平灭西夏,干他鸟事?!一个两个,都来称贺?!”
前方五名一直在地方上做官当兵的臣僚,早已经目瞪口呆,却个个呆若木鸡,一下都不敢吭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