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
最先上台的是王光柱,当勤务兵把失明的他搀扶到台上时,他用颤抖的双手摸索到了面前的话筒,神色十分平静地说起自己的战斗经历:“我叫王光柱,是一个连长,打过了几十场战,从小日本一直打到现在的联合国军,生生死死我见得多了,各种伤都见过。断手的、断脚的,甚至下半身全断的。以前看着那些伤兵觉得挺可怜的,现在轮到自己了。但我不觉得自己可怜,我觉得自己幸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丢掉的只是这对眼珠子,能说这不是运气吗?我当年的战友能活着的都没几个了!”
“什么?我的眼珠子是怎么丢的?”
“哎呀!这事说来还真有点悬,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丢的,因为我没看见!”
台下的工人们想笑,但却又笑不出来,因为他们根本就无法想像,一个人丢了一双眼睛。怎么还能这么淡然,怎么还能这样轻松的开着玩笑……
“就是在夏秋季防御战的时候吧!”顿了下,王光柱又接着说道:“就一发炮弹在我面前不远的地方爆炸了,那时我正瞄着一名美国佬呢!刚要开枪的时候眼睛就一黑……我还以为是烂泥巴被炮弹给炸了过来粘在我的脸上,让我看不着东西呢!结果伸手一摸,就摸到两个圆圆的东西挂在我脸上,那时我就明白了,往后我再也看不着东西了。可我还是连长啊!整个连队都要我指挥呢!我就让卫生员把我眼睛给包起来,让警卫员把敌人的情况告诉我,继续指挥着战士,接连打退了敌人的两次进攻!”
王光柱的话讲完了,就掏出导盲棒磕磕碰碰的朝台下走去,只留下台下一众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工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在愣愣地看着这名可敬的志愿军战士慢慢地走下台阶……
我知道他们是在惊愕着什么,他们无法想像,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这鲜血淋淋的一幕。无论是谁都知道,失去一双眼睛那不只是肉体上的伤痛,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打击,普通人能坦然面对这个现实就已经很不一般了。而这位志愿军战士,他的名字叫王光柱,他却可以在失去双眼的时候继续坚持着指挥,并成功地打退了敌人的两次进攻。
更让人没办法理解的是,他在说起这些时,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啪……啪,啪……
过了好一会儿,台下的人们才从错愕中反应过来,接着一阵又一阵鼓着掌。
“我叫海水干!”直到另一名志愿军战士走上台的时候,掌声才慢慢的停了下来。
海水干看了看自已空空的右臂,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目光迷离地说道:“我是一个排长,手下有三十几个兵,他们都比我小,我是老大。战斗前我对他们说,老大是什么?老大就是要死我先死,要伤我先伤。但是……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咬了咬牙,硬是把眼眶里的泪水忍了回去。海水干又接着说道:“我们排打退了敌人一个加强连的十一次进攻,共击毙、击伤敌人八十七名,最后我们还是把阵地给丢了,但他们是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的!我们排没有一个人做逃兵,三十五个兵全躺在阵地上。有人会问,我为什么还站在这?我也死了,我已经给抬到烈士堆里,掩埋的时候,一名朝鲜老乡发现我还有点气,又把我救活了!所以我现在才能站在这里,站在这里跟你们讲话,代表我们排的三十五个兵跟你们讲话。
海水干下去的时候,没有人鼓掌。因为大家都觉得在这种场合下并不适宜鼓掌,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有些人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叫安洪远!”不喜欢说话的安洪远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了上去。
因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我很清楚,这次做报告,事先我们没有经过任何的排练,更没有互相窜通,甚至连谁先上台说话都没有安排。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真实。战士们之间就像是有一种默契似的,一个人讲完,另一个接着就走了上去。
“刚才老王说他幸运,我觉得我也幸运!”安洪远说道:“我的运气是,不管我调到哪个部队,哪个部队就打仗。咱们部队里的有些连长、营长什么的,想打仗都得七请求八请求的,我就用不着了。大伤没有受过,大伙也看到了,我身上什么也不少,相反还多了许多东西。身上留着三十几块弹片还没取出来,让我重了不少……”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安洪远走路的样子特别沉重,就像是背着一块几十斤的石头一样。台下的人们也明白了,个个都满眼泪花地看着安洪远步履蹒跚地走下台去。
陈忠远拄着拐杖上台,他每前进一步,那两根木质拐杖都会在讲台上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扣扣”声。那声音就像是小锤一样,一声声地砸在了人们的心上。
“我叫陈忠远!”陈忠远一手撑着拐杖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另一只手把话筒拿到了跟前:“我没啥好说的,打仗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们打死了敌人,敌人也打死我们。谁被谁打死、打伤,就看各人的本事和运气,怨不得谁。我怨的,是咱们的国内的极少部份的同志!”
“为什么怨?我是在第五次战役负伤撤下来的,在国内见到的人和事比其它几位同志多。其它同志没有碰到的,我碰到了,其它同志没有见过的,我见过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指着我喊‘傻老帽’、‘憨大兵’!这可怕吗?不可怕!咱们国家几亿人,一万年以后也甭想个个都一样。咱们当兵的渴望理解,但不强求、更不乞求。这么大的国家什么人没有,要是只看着人家理解、赞扬,你才奉献,那还能叫什么奉献,那还能算什么战士,那还算什么最可爱的人?”
“我们伤残了,有时很悲观!尤其是看到身边的人,有的发财了,有的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可是咱这么大了还是老光棍一个。觉得自己吃了亏,走错了路,耽误了太多。事业、家庭、个人,甚至现在连自己的生活有时都没办法解决。为什么还要站在这台上跟同志们说自个走的路?说了也许是还把你们给吓倒了。可是我又想,咱不去打仗总得有人去打,咱不去牺牲总得有人牺牲,大家都推三推四,那咱们还不就成了病夫民族,谁在你头上拉屎都可以,想把你咋着就咋着,那我们的新中国又能闹出个什么名堂?”
听着听着,我也被感动了!我承认我看走眼,之前我就知道陈忠远健谈,但没想到他这么能说,而且还说得这么有道理,以致于我都让他给说服了。
他们不做惊人语,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但却是每一声、每一个字都敲在我们的心上。使我们的心灵为之震撼……
“崔团长,崔团长……”陈忠远的叫声把我从震撼中拉了出来,他对着我朝台上比了比,这才让我意识到轮到我上台了。
这一刻,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因为这时我才发现,我脑袋里的那些用华丽的词藻修饰起来的书面语言,与陈忠远他们朴实无华的话比起来是多么的空洞、多么的无力。我紧张了,怯生生地走到了台上,对着下面千千万万双盯着我的眼睛,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口。
“同志!”一位老妈妈走到了台前,望着我说道:“我儿子也是志愿军,也跟你差不多大啊!”
“大妈!”我正好没话说,就跟着问了一声:“您儿子呢?是哪个部队的?”
“他……”老妈妈脸上的皱纹紧了紧,颤抖着回答道:“他本该跟你们一起回来的,但是首长告诉我,我儿子抱着敌人拉响了手榴弹……”
闻言我心中不由一颤,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妈!”我走下台去,把那位老妈妈扶到了台上。
接着再拉着陈忠远几个人上台,对老妈妈鞠了一躬说道:“大妈,您儿子牺牲了,您就把咱们当作儿子吧!”
老妈妈一愣,随即老泪纵横,只点着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忠有等人也机灵,缺手缺脚的他们互相搀扶着,站在老妈妈面前唱了一首《献给妈**歌》,唱的人摇头晃脑的,胸前的军功章叮当叮当的响。突然厂房里就像刮了一阵风,“呜”的一声,原来所有的人都哭了。
“同志们!”我拿起了面前的话筒对着台下的人们说道:“同志们!我的队伍刚刚从朝鲜战场上回来。也许,你们会以为我们这些能从战场上回来的战士都是幸运的,但事实却不尽是如此。有的战士回来,发现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病逝;有的战士回来,才知道妻儿因为没人照顾已经不在了。”
“咱们上战场打仗,家人也跟着受苦。战死了,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活着,除了让家人牵挂、让家人担心,就什么也做不了!这就是负罪报国啊!可是这仗能不打吗?想想当年的小日本,咱们不坚决的把他们拒之国门之外,就会有更多的家庭受苦,就会有更多的土地被侵略,就会有更多的兄弟姐妹被杀害、遭受**!咱们还能让帝国主义的屠刀伸向我们的同胞吗?”
“不能!”
“坚决打倒美帝国主义!”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
台下的人们举着拳头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喊声越过厂房直上云宵,让天上的星辰也为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