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医生真的是忍不住了,他抽出两张卫生纸,一张递给牟允中,一张则是放到自己的鼻子前,用力擤了一下,犹豫地问:“她骂你什么?”
“强盗、土匪、色狼、你去死!骂得人顺口,听得人顺耳,不是吗?”牟允中调侃自己。
林医生迅速瞥了牟允中一眼,突然有个新的想法。“牟先生,你太太是不是曾经历过不幸的事情?所以让她这么怕男人。”
牟允中看了医生一眼后,将眼睛挪到自己的鞋尖处。“对不起,林医生,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譬如曾遭受男性的虐待、被男人玩弄抛弃,或者一些不幸事件之类的。”
牟允中双手交握在腹间,双肩一耸,“应该没有。”
林医生微抬起审视的眼,扫向牟允中。“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说过她以前很信任我,对我是有话直说的。而且我是我太太的第一个男人。所以如果有任何不对的话,应该是心理障碍的成分多于生理。”
“喔!”绕了半圈,他这个专业医生都还未敢下结论,病人已知毛病在哪儿了。不过,对方若不肯说真话的话,他实在不知从何帮起,“没有与牟太太深谈的话,我实在不知道为何她会这么排斥亲密关系。也许你可以再告诉我她的事。”
听医生跳过类似刚才的问题,牟允中像是松了口气地说:“她有洁癖。我们家向来一尘不染,凡是宴客过后,不论多晚,她非得再三掸过沙发才会关灯就寝。”
“你认为这是症结所在?”
“谁知道,反正有时候我会被她弄得神经兮兮的。”
“你可以描述一下你老婆吗?不管好与坏,把你对她的感觉说出来。”
“她是个大家闺秀型的女人,不抽烟,也不赌博,连股票市场都不肯上,但是对直销销售人员而言,她是一块超级大金饼,怎么刮都分不完。当其他女人为了悦己者容的理由穿金戴玉、美容健身、上街大血拚时,她可以穿着一双烂拖鞋,跑遍台北市的保险公司,只为自己买一张全险。她这么做的理由是,如果她这个做太太的不幸翘辫子,那么我这个做丈夫的不必跑去澳门赌马,就可以变成全台湾最有钱的鳏夫。如此大费周章只是想表达她是在乎我的。但是林医生,我请教你,如果你有这种‘闲内助’的话,该怎么办?”
“我会很高兴,起码人财不会两失。”林医生本来的意思是想幽他一默的,但玩笑开得不是时候,马上招来牟允中的怒视,连忙正色地说:“但……这种事嘛,实在是因人而异的。”
牟允中缓缓撤去想置医生于死地的表情,张开乾涩的唇,继续刻板地说:“她有时会到市贸附近的大楼教授插花课程,和一票女性朋友聊天,其余的时间全都花在理家、煮饭、洗衣、买菜等工作上。”
“你不喜欢她这样吗?”
牟九中将双手一摊。“谈不上喜不喜欢,只要她高兴就好。”
“听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很好奇,到底……这些年来,你们是怎么维持和谐关系的?我是问,你怎么肯愿意忍那么久?”
“那很简单,只要把我和她想成是一对过了更年期的老夫老妻,包准行得通。”牟允中自嘲地说。
“即使你清楚自己是个三十三岁、有着正常欲望的大男人?牟先生,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容易办到的,所以我觉得你没必要苛责自己,增加心理上的负担。你应该放宽心,试着去取得她的谅解,让她知道她错失了多少美好的时光。”
“这我已很努力在试了。”
“那么成效应该不差才是。”
“是不差。”牟允中冷嗤了一声。“她的谅解方式就是照样在我的公事包里塞套子,然后为我物色一个情人,好发泄兽欲。”
从八点半起至目前十点半,整整听完眼前的男子的叙述后,林医生已无话可说了。
他倒觉得该来跟他谈一谈的人是牟太太,而不是牟先生。
“牟先生,不知道你下回愿不愿意带牟太太走一趟本中心。我想夫妻之间的问题,若能一起探讨的聒,解开心结的成功率会比较大。但这也得视当事人是否愿意配合我们医生而定。”
牟允中很平和地看着医生,但太平和了,有点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她已经来过了。”
林医生吓了一大跳,整张脸充满了疑窦。“真的吗?可是我不记得最近有替姓邹的小姐问诊过啊!”
牟允中抓过西装外套,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挂号卡,往前一递。“她用的是假名,叫陈月倩,和我妈的名字一字不差。”
“陈月倩!”林医生喃喃念着,从后面的柜子里抽出一份档案,翻阅了片刻,考虑了几秒才缓缓地说:“我记得她。她说她是个可怜的有钱女人,老公当年是为了钱才和她结婚的,婚后需索无度,而且有施暴的习惯。她来找我纯粹是想询问,用什么法子可以转移她先生对她的注意力,或者让她能配合她先生。但是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她和我其他的中国客人一样,害怕说实话。”
“她当然没说实话!该死的她,竟把我说成那么低级!”牟允中狠咒一句后,站起身,不悦地对医生说:“所以那些发泄管道的馊主意,都是你出的罗?”
“当然不是,我没有给她任何意见,只是指点她一条路,要她去找专业性学人士,与她先生好好沟通。此后,她就没有再来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个礼拜前吗?”
因为这种推论与她真正当上牟太太的日期不谋而合。可是医生给他的答案却让他暗吃一惊。
“喔,不,没那么近,应该是三个多月前。”医生随手翻了一下档案日子。“正确日期是三月二号。”
“三个多月前?三月二号!那么早?”牟允中在心中纳闷着,不明白邹娴为何会挑那天来看心理医生,而且潜在动机是什么?
那一天其实不具任何意义,但若往前推一天的话,就有了!三月一日是他的生日,也是他第一任女朋友范姜云从国外回来,打电话叙旧的日子。
那天晚上,用完晚餐后,邹娴依惯例坐在小茶几边阅读杂志,而他则是跷脚看电视转播的足球比赛。
一阵电话铃响后,他从表情怪异的邹娴手中接过话筒,一认出是老朋友范姜云的声音,他当场兴奋的怪叫一阵,便和前任女友在线上聊起天来。他们天南地北、滔滔不绝地说着,连邹娴何时进房睡觉,他都不知道。
最后,他们决定见个面,上啤酒屋把酒畅言一番。本来他是要带邹娴一起去的,但她却睡着了。于是,他只好单独赴约,一直到凌晨三点才入门。
由于怕吵到她,他便睡在客房。
她会不会误会了什么?牟允中愁着眉想。
林医生不想催他,但是眼看差十分就十一点了。
“嗯……牟先生,时候不早了,我们可以下次再谈吗?”
“喔!”牟允中恍然回神。“当然,当然。时候的确不早了,抱歉把你拖得这么晚。”
他掏出几张千元大钞放在桌面。
电话铃正好响了起来,医生掏出自己的行动电话,低声下气地回应了几句,说他马上回去。
牟允中见状,捞起了外套勾在肩后,跟林医生挥一下手,便步出问诊室。他推门而出,站在人行道上反覆思考同一个问题:为何邹娴会早在三个月前来找医生,而不是在受他骚扰后才来看呢?
一阵铃声又响了起来,这回换牟允中掏出自己的行动电话。
“我是牟允中,哪一位?”
电话彼端的人支支吾吾的。
于是他再次大声问了一次,“牟允中,哪一位?”
“允中,是我……”
从话筒传出的声音细如蚊蚋,但仍让他认出来了。“邹娴?”
“嗯。”
他气归气,但还是很关心老婆的。“聚餐还没结束吗?”
“结束了,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他考虑一秒,吁了口气,强迫自己忘掉她说他有需索无度和施暴的习惯。“可以。
现在天色很暗,你就在餐厅里面等我好了,别站在外面,吹到风可不好。”
“允中……可是我现在人不在餐厅‘里面’。”
“那你在哪里?餐厅‘外’吗?”
“不是。我在……我在……”
“在哪里?忠孝东路,还是敦化北路?”
“都不是!我是在中山分局里面。”
牟允中好久不吭一句话,最后才忍不住冒出难听的字眼。
“你跑去中山分局干什么?告我牟允中qiáng_jiān 你吗?那你也蠢了些,我们家住景美,中山区的警员没时间管到文山区的案子。”正在气头上,他已顾不得其他人的眼光。
“不是啦!允中,你不要生气嘛!我和朋友出来玩,但是碰上警察临检,由于我没带身分证,他们不让我走,就算我说我已年过三十了,他们还是要我走一趟警察局……”
“太荒谬了!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上正当场所聚个餐,也要受到这种骚扰吗!”
“嗯……允中,这也不能怪他们啦!事实上,我们去的餐厅并不是很正当的。”
“你不是去t·g·i·fridays?”他嗅出不寻常,口吻严肃得像个做爹的。
而邹娴的声音则小得太过谨慎了些。“我早上跟你提的时候,有多加t、g、i这三个字母吗?”尤其她念出那三个字母时,彷佛踩在地雷上似的。
没有t·g·i·三个字母的星期五餐厅+不是很正当的场所+警察临检,这三个条件都成立后,可以归纳成什么?
沉默好半天的牟允中终于搞懂他老婆的意思了。于是,他严厉地问:“你去那种场所做什么?让人嫖,还是找牛郎?”
牟允中沉稳的声音和他脸上的表情简直不成正比,他快被邹娴气得爆炸了,一手叉在腰间,便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恨不得一手砸烂电话。
“你不要生气嘛!”邹娴的声音畏怯哽咽。
牟允中则是欲哭无泪,无奈地对着话筒里的声音呼喊:“你给我一个不要生气的理由!给我啊?”
对方只是一迳地发出呜咽的声音。
“老天爷!我牟允中是造了什么孽,你要塞一个这样的老婆给我!不温自己老公的床,反去找野男人!你说!你到底是妓女,还是圣女?”
“允中……”
“别要我现在去带你出来,否则我会掐死你。”
“那怎么办?我不要在这里……”
“去找你那个有通天本事的弟弟,去找你那个完美无瑕的父亲!别要我再像个白痴一样,为你四处奔波、掩盖事实。”
他猛地关机,气得将行动电话用力往地上砸,压克力碎片登时四裂开来,就像他的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