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亦成:那么,按你这个聪明人的意思,你将眼见着起火而不管吗你将任凭工人农民村庄财产被火灾所毁灭吗呸
一九七五年八月。
钟亦成被再次遣送到农村“就地消化”已经又有五年了。下乡,劳动,和农民们共同吃一口铁锅里贴出来的饼子,这对钟亦成不但没有什么困难,而且是在这动乱和颠倒的年月里使他得以正常地活下去的重要的精神支柱。过去的事大致被冻结了。有个别人问起来时,他淡淡地一笑说:“那是上一辈子的事了。”二十多年来的坎坷,他的体形神态举止都有变化。严酷的事实打开了他的眼睛,除去害怕肉体上的折磨以外,那种精神上负罪的感觉,已经完全没有了。在农村,他学农学医,而且悄悄地写了许多诗。但是,不管他多么不愿意,不管他怎样努力抵抗,特别是在经过最后十年的再批判,或者像某些人残酷地说的“炒回锅肉”之后,他真的老了,虽然他内心里维护着自己的尊严,他在和旁人接触时,已经不自觉地习惯于一种陪着笑脸的谦卑的表情,说什么话,也都习惯于一种诚惶诚恐的音调,生活比愿望更强,岁月比青春更有力。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然而,他还保留着二十多年前的一个老习惯:关心国家大事。他看起报听起广播来往往忘记了吃饭。透过谎言和高调的迷雾,他努力寻找关于祖国关于世界的真实信息,并每每忧心如焚,夜不能寐
一九七五年以来,他接连几次收到老魏的爱人的信,信上说老魏被株连到一个什么“二月兵变”的案子里,自一九六八年以后到外省坐了七年多监狱,最近才放出来。“他身患不治之症,他常常说起你而且非常想见你”
钟亦成三次请假,好不容易获准在麦收以后给假十天。于是,八月份的一个下午,他出现在p城的一间只有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里。
老魏面色灰白,他得的是血癌,这两天刚刚发作了几次,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他见了钟亦成,枯瘦的脸上显出了一种安慰的表情。他说:
“你总算赶上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件事始终挂在我的心上,就是关于你五七年的事”
“过去的事了么。”钟亦成的脸上显出了淡漠和宽厚的笑容。
“不,不能就这样错下去。我希望你写一个申诉”
“我活腻了吗我才不找这个麻烦。”钟亦成仍然笑着。
“你少来这一套”老魏发怒了,他闭上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可这怎么可能呢铁案如山,已经快二十年了。光我自己的检讨就三十万字”
“是的。”老魏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当时就反对划你的右派,但是宋明拿出了你自己的检讨。真蠢但是,不论是二十年的时间三十万字的检讨和哪怕是三百万字的定案材料,只要是不公正,只要是不真实,那么哪怕确实是如三座大山,我们也要用愚公的精神把它挖掉。人民信任我们,但是我们,我们却用夸大了的敌情,用太过分了的怀疑和不信任毒化着我们的生活,毒化着我们的国家的空气,毒化着那些真诚地爱我们拥护我们的青年人的心这真是一个大悲剧呀你怨党吗,小钟”
在这个问题上,钟亦成曾经充满了火热的希望。从那个时候起,许多的黑夜和白天,许多的星期,许多的月,许多的年都过去了。每过一天他就把希望埋得更深一点,最后,深得他自己都看不见了。近年来,他更是筑起了厚厚的硬壳,他只表示低头认罪,至多表示到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表示对再谈它已经毫无兴味,正像木乃伊难以复活一样。他已经死过不止一次了,他再不愿也不敢认真地稍微思考一下五十年代的旧事,再不愿揭开这块已经结了钢板似的厚痂的创口。他的这种心情和这种态度,甚至也骗了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真心相信他已经是对这件事再无兴趣再无意见了。这种心境使他既觉得心安也觉得恐怖。然而今天,在行将离开人间的老上级的床边,当他听到近二十年来再没听到过的率真而信任的言语的时候,他哭了。他说:
“不。我只怨我自己,如果当时我自己脚跟站得稳一些,检查思想实事求是一点,也许本不至于如此。而且,说实话,我要对您坦白地说,如果当时换一个地位,如果是让我负责批判宋明同志,我也决不会手软,事情也不见得比现在好多少当时可真是指到哪里打到哪里,说什么信什么呀至于您,我知道您其实几次想保护我您想重新介绍我入党,也没能实现现在还说什么呢,您最后连自己也没有能保护住”
“我们这些人也可怜。”老魏断断续续地说,“说来归齐,我们太爱惜乌纱帽了。如果当初在你们这些人的事情上我们敢于仗义执言,如果我们能更清醒一些,更负责一些,更重视事实而不是只重视上面的意图,如果我们丝毫不怕丢官,不怕挨棍子,挺身而出,也许本来可以早一点克服这种左的专横。当一个人被宣布为敌人以后,我们似乎就再不必同情他,关心他,对他负什么责任现在呢,报应了,我们自己也被宣布是走资派黑帮,我们又成了地富反坏右的代理人,正像当年你们成了蒋介石的代理人一样”
“您怎么能这样说,您能有什么责任”
老魏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钟亦成不要和他争辩。“在我主持城区区委工作的时候,”他继续说,“一开始全区只揭发批判了三个有右派言论的人。但后来有了指标,全区应该揪出三十一点五个右派。于是出现了强大的政治压力,最后,连我们也控制不住了,一共定了九十多个右派分子,株连处分得就更多。大部分是错的。这件事不办,我死不瞑目。我已经给党写了报告总有一天,你将可以将它连同你的申诉一起交给党我有责任。作为一个郑重的党,作为一个郑重的党的一分子,我们必须在人民面前把责任承担起来但我也骄傲,看,人民是多么拥戴我们,即使那些受了委屈的同志,他们仍然一心向着党。古今中外,任何别的党能赢得这样多这样深的人心吗这是一个伟大的党,这是一个很好的党。这是一个为中国人民做了远远更多得多的好事的党。虽然即使是这样的党也会犯错误,但我仍然觉得一辈子没有白活不要记恨我们的亲爱的党吧”
他的声音愈来愈微细了,终于,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的妻子跪下了,伏在了他的身上。
钟亦成摘下了帽子,露出了早白的头发,他肃立着,默默地垂下了头
致以布礼
钟亦成怀里揣着老魏写的报告,像揣着一团火。有了这个报告,叫人更难安生,更难苟活了。他将再也无法将错就错地闭上眼睛,听凭命运的摆布了。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去做一些事,这是困难的和无效的;去强迫自己不做什么,只是熬着等着盼望着,这就更痛苦了。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一秒钟一秒钟地流逝,头发和胡须在一根一根地变白,一九五七年过去是一九五八年,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就有三百六十五天,然后是六十年代,然后现在已经是一九七五年了,多少个三百六十五天已经过去了:还有三百六十六天的年份呢。
他把老魏的报告给凌雪看,不加什么评论,而只是说:“要想个办法藏好。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然而凌雪提高了声音:“对于那一年的事,我从来就没有承认过。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到底谁有罪,还需要历史来做结论呢”
“至少组织上是开除了嘛,至少你已经十八年没有交党费了嘛。”
“我不信。我们被扣的那些工资,难道不是党费吗我们的眼泪和汗水,我们的青春,难道不是党费吗”
有什么办法呢女性的执拗
凌雪又说:“既然物质不灭和能量守恒的法则对于整个宇宙对于全部自然界都是适用的,那么,我常想,在社会生活当中,在政治生活当中,不灭和守恒的伟大法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事实真相和良心,这难道是能够掩盖能够消灭的吗人民的愿望,正义的信念,忠诚,难道是能够削弱,能够不守恒的吗”
“然而这法则起作用似乎起得太慢了”钟亦成摆摆手。
“冬天之后一定是春天,三角形的三个内角之和是一百八十度。不会更长或是更短,更多或是更少。我想,当谎言和高调讹诈和中伤过多地放在历史的天平的一端的时候,就会发生倾斜,事情就会得到扭转”
“我当然也相信这一点,所以,我不止一次写信对你说,如果我死了,只可能是被害,却绝不会是自杀然而我们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在我们党内,还有许多老魏这样的人。”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