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说了……”林阡按住他肩膀,众人一起扶他坐下,他几乎瘫在门槛上,头埋在双膝中久了,眼圈还有些红,脸色暗黑,语带嘶哑:“我爹卧病不起,我娘还有身孕,妹妹才会走路,怎会阻拦,岂敢阻拦,然而就算这样,他们还是没有放过,全都杀了,全都!一个村子,无论男女,有武功的或是老弱病残,连鸡犬都没有留,全都以极残忍的手法杀死了,若非我恰好调皮、外出游玩,根本不会逃过此劫,即便如此,还是被我在石后看见了他们肢解的场面……”
“肢解……”吟儿倒吸一口凉气,众人都又惊又疑。“就因为怀疑轮回剑或许会藏在谁的身体里,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或许是为了满足他们嗜血的快感,我的两个哥哥,皆是被活生生被……”师云才说不下去,一时失声,泪流满面,阡吟等人见惯死亡也不想再听,吟儿义愤填膺:“那些禽兽,还在世上吗,姓甚名谁!”
“说来还要谢谢盟王盟主,因为我们也打听到了,那个冷血无情的女魔头,已经死在了短刀谷的万尺牢里。”师云才说,阡吟都愣了半天:“……”冷血无情、罄竹难书、女魔头、万尺牢,只有可能是——“冷冰冰……”严格来说,她还不完全算是金人,掐指一算,当年她应该才降金。
“是的,就是她。很可惜便宜了她,死得太轻松了。”师云才说到这仇人咬牙切齿。
“我只知轮回剑在当时引起了许多猜测和追寻,却没想到连累了恐怕好几个村落的无辜,残害和改变了他们这么多人的命运。”林阡心情沉重,吟儿仍然怔在原地。
师云才的追忆,和冷飘零、胡弄玉的说法得以汇集、重叠——纪景追杀胡氏、冷奎追捕独孤残、以及京口迁徙逃亡过来的这几个村落中人,是他们几个势力因缘际会,一起掉落天坑,从而逃过了纪景的第一次追杀,过程中万幸只牺牲了冷奎一人。当年的一切迷雾,通过不同人的复述,渐渐于阡吟眼前揭开,当真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胡弄玉身边的一个侍卫长,自称是冷铁掌追捕罪犯的后人,是不是就是你刚才说的独孤映人?他也是京口人?”林阡继续问。
“嗯,实则我们之所以也迁徙到东山国,正是因为跟着独孤大侠他们一起逃,所以也相当于是被冷铁掌追捕。”师云才说。
“独孤大侠他们,犯了什么案子?”吟儿问,她听得出当年京口人之所以跟着独孤大侠一起,是因为独孤大侠是他们的恩人、救世主。
“其实,几个独孤大侠乃是打抱不平,在京口杀了一些作恶的金人,其中便有冷冰冰的三四麾下。但那时金国使团一边毁尸灭迹,一边置身事外,他们对宋廷解释称,因冷冰冰来自江湖,故而此间是江湖恩怨,并且诬陷村子里有反抗宋廷、企图掀起金宋战争的不安分者……”师云才说着,阡吟对视一眼,想起庆元三年冷冰冰也干过类似的事……
“只因为我们坐落在好几个门派、山庄的边上,村里也确实有人去拜师学艺,因此居然被他们圆了这个说法……当时的宋廷十分惧怕他们的叔父金廷,竟然出动捕快追杀金人口中所说‘作奸犯科’的独孤大侠们,恰好当中有一个独孤大侠有案底,是以临安冷铁掌几乎尽数出动……”师云才痛苦说。当年正值sd太行义军接连倾覆、林楚江云蓝尚在短刀谷打拼、小秦淮之类帮会才见雏形,正是抗金义军最混沌的时代,恐怕也没有别人能对苦难的他们伸出援手。
“所以朝廷非但不保护民众,还搜捕保护民众的人吗?!”吟儿愤然攥紧拳,恨不得就在那个场景下出现,帮助独孤大侠们锄强扶弱。
“正常啊,哪个朝廷不是这样的?陇陕的金军打起林匪来自己屁滚尿流,还不准别人打。”路过的童非常插了一句,他听到了这一小段往事,却顺便控诉了一下金廷,在林匪如火如荼的今天,十分惧怕他的金廷也削过不少自卫队,原因或许是怕这些人抗拒林匪最后却成了林匪。
阡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童非常知不知道,他们就是林匪本尊。还好童非常很快就走了,他们也没尴尬多久。
“冷铁掌虽然大多数捕快都顽固、蛮横、不听任何解释,但那位冷奎,也便是女王的父亲,他是个例外。他和几位独孤大侠的关系,不仅仅是捕头和罪犯,更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一路西行,他们也逐渐建立起了微妙的捉放关系。”师云才说。
“原来如此,冷奎的想法并非紧追不舍,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想要故意地抓不住独孤大侠他们……”林阡点了点头。
“难怪他那么理解我纪景师父,因为他和我师父同病相怜,都是追错了囚犯,只是我师父还不知情,他却在追捕过程中意识到了这一点。”吟儿轻声道。
“冷大侠古道热肠,深明大义,真是可敬可佩,也可惜得很了。”林阡由衷称赞。
“那么……”吟儿把话题回归到京口和轮回剑,“师嫂她之所以要用轮回剑巩固地位,不止传说中的‘治国齐家平天下’了,更多的因素是因为,它代表着东山国中大半人的宿命?”
“可以这么说。从记事起我们便知道,轮回剑是守护着我们京口的神器,未想后来我们竟被它祸害,是以感情繁复,我们尊重轮回剑,也害怕它,想念故乡,又避忌它。”师云才道。
“难怪师嫂用轮回剑来一呼百应,这就相当于是个神圣又威严的圣灵。”吟儿叹。
“也难怪他们对文暄特别容易亲近,因为文暄是京口人的缘故吧。”林阡说。
东山国内众人的关系错综复杂。追本溯源,其实他们所有人的恩人都是冷奎,也都该臣服冷飘零才是,但很明显如今的各类人物之所以各为其主,是通过这几十年的相处后确定了立场,他们的分别站队,应该有感情亲疏、能力吸引、家族恩惠等诸多方面因素。
正自感触,忽听远近异动,众人齐齐回神,只见童非常一脸慌张地奔过来:“不好了,冷女王她……不见了!”
“什么……”阡吟等人顿觉惊诧。“该不会是胡弄玉的人将她掳走?”师云才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怎可能?叶公就在她身边。”汪道通否决这一猜测,众人边向那厢房奔去边交谈,厉风行金陵也闻讯而至。
房中只剩一个才睡醒不久的叶品:“娘亲不知道几时不见,只留了封书信就悄悄走了,爹爹适才才醒,赶紧追她去了。”
林阡接过这书信,一目十行:“是什么事情,使女王‘必须’‘立刻’‘孤身’回村南?”
汪道通、韩丹、师云才接过信来,也纷纷表示不知。“难道女王她无法承受这失去王位的打击,要找胡弄玉报仇……”“不会,女王陛下没那么傻,孤身前去送死。”“是啊,有什么事情不能同大家一起做?”
“不符合她一贯的冷静和顾全大局。”“师嫂她是有些失常……会不会一时想不开?”阡吟也毫无头绪。只盼她离开得不久,文暄能将她拦下。
清晨时分,南北交界,天光也彷如被树林染青。整个世界仿佛就存在于一块翡翠里,通透水润。
冷飘零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孤身潜回村南,只是因为晕倒前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玉玺不见了。
如果不是因为想到小时候她和胡弄玉一起把玉玺扔着玩的场景,她都不会意识到,这么重要的东西竟被遗忘在了先前住处,到底是近日事件太纷乱打击太频繁。
仅剩的希冀,仅剩的慰藉,就是胡弄玉等人也没有发现,这个并不显眼、被藏在角落的女王标志。
冷飘零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去弥补这个过失,悄无声息地把玉玺找到救回来——岂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被一半麾下舍命保护的王位、到头来居然可笑地轻易地就被人以另一种方式篡了?
可笑,是的太可笑,这场猝不及防的政变已经夺走了忘川水和罪囚,几乎让她冷飘零身败名裂,冷飘零唯一能做的就是拒不退位,但玉玺的遗失却令王位留都留不住,麾下和她的种种努力、牺牲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向来笃信“名比实强”,也尝过不少名头带来的好处,冷飘零笃信玉玺就代表着权威,代表着王位,代表独一无二、至高无上……
不能让麾下失望,当然不能大张旗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文暄要照顾伤员,自然也不能说走就走;至于林阡等人,涉及纪景之案的嫌疑,她没有脸面再求助和连累。于是,就必须、立刻、孤身来村南。
很可惜,这样一个失常、慌乱的冷飘零,完完全全在胡弄玉的计算之内、股掌之间——当她明确知道对手的软肋。
若非因为太注重“名”,当初的冷飘零怎会在察觉到王位不稳的第一刻,选择去京口取轮回剑来威慑?诚然,那对于刚刚开始动荡的东山国政局,还真是最强悍的撑天之柱,至少哄骗了大半的京口民众。
“冷飘零,我俩的关系,应该是那年开始变化的吧。”阡吟等人死也想不到,原来胡弄玉和冷飘零是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关系亲近到可以在一起睡觉、吃饭、沐浴、梳妆、并排坐在王位上。
可惜各自身后的力量不允许她们一直要好到底,离间的谗言从冷飘零登上王位后就从来没有断过,她二人却始终没有对谁取信。
直到那年胡弄玉亲眼看到母亲被狱卒欺辱,其后身体每况愈下……那才是第一条罪证里冷飘零的“纵容麾下”吧,是那件事,令胡弄玉陡然萌生出救母的决心和反抗现状的意志。战线从那时开始拖到现在,直至此刻,她才终于可以亲手给病榻上的母亲喂药,多年夙愿一朝实现,一瞬间,冷酷的眼中竟忽然有了种要流泪的冲动。
那年,当她还在犹疑要不要以夺取王位的手段来释放母亲、只因那样会对不起冷飘零……未想冷飘零先行一步,去京口获取了轮回剑——是冷飘零首先动摇了她们之间的感情,是冷飘零没有丝毫征兆地离开了这段亲密无间的关系。
不告而别,胡弄玉这一生,最恨的便是不告而别……
当这个世界只剩亲情没有爱,胡弄玉再也没有迟疑地,走上了夺权篡位这条路——
“冷飘零虽借轮回剑巩固了地位,却也因此埋下祸根。”轮回剑藏于京口世人皆知,冷飘零得到轮回剑是否已经进入禁地?胡弄玉自然起疑,没过多久便遣人调查起冷飘零的行踪,也不出所料地得到了目击证人。
“弄玉……”传来母亲微弱的声音。昨夜母亲她昏昏沉沉,只有少许的吞咽能力。
胡弄玉一惊,看母亲醒转喜不自禁,连忙放下药碗:“姐姐!”
胡凤鸣闻声当即掀帘而入,脸上还残存着扇药炉时的尘土,和一身的华服毫不相称:“娘您醒了!”
“这……莫不是在做梦吗。”母亲哽咽,满脸病容,连坐起来的力气还没有,哪能看得出年轻时半点风姿。
“娘,弄玉已经夺下了王位,今后东山国谁都得听她的!”胡凤鸣高兴且骄傲地说。
“……什么?!”母亲愣在哪里,一时之间还难以置信。
“还没能高枕无忧,不过八九不离十。”胡弄玉微笑。
“是啊,可惜冷飘零没有束手就擒,反而逃了出去。”胡凤鸣实在也想不到,叶文暄信息缺失,本该应接不暇,却还临战应变,扳回一城。
“她会回来。”胡弄玉摇头,稳操胜券。
话音刚落,便听得窗外独孤映人低声禀告:“丞相,目标已经落网。”
“弄玉,真是料事如神!”胡凤鸣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独孤映人继续问:“丞相,怎样处置她才好?”
“把消息传去村北,不掩饰她藏在哪里,张网设伏,消灭来救她的人,管他姓甚名谁。直至她孤立无援,心灰意冷不再眷恋王位,心甘情愿为她犯下的过错赎罪。”胡弄玉说时不带任何感情,宛然一副心狠手辣的模样,心底,残留一丝苦楚,只是那苦楚很快被恨意侵蚀——
友情断裂,渐行渐远,却不至于反目成仇、非要夺敌性命,走到今天这一步最大的导火线和推动力,其实是来自第三条罪状——谁教她冷飘零诬陷嫁祸我胡弄玉长达九年?
若非遣人去京口打探消息意外得知纪景被毒杀的事件,深居简出的胡氏恐怕一生都不了解,居然有人敢冒充他们的名号作案,玷污他们本就脆弱的名节。
便那时,胡中原等长老猜测,怕是有人告诉冷飘零身世,令她对胡氏和纪景同时产生了怨恨。杀纪景,一来为父报仇,二来嫁祸始作俑者,如此,冷飘零每次经过江湖上的时候,听到众人对无影派妖魔化,都会十分地解气。这样的做法,比灭了胡氏全族还要爽快,因为对冷飘零来说“名”最重要。对“名”下手,这符合冷飘零的风格。
而对胡氏来说,什么玉玺什么轮回剑都是虚妄,那些名不要也罢,但祸害抗金的冤屈是他们全族的痛脚,他们相当在乎,出离愤怒,包括胡弄玉在内。
可以说纪景死后的这十年,胡弄玉前后也派出了不少人前往查探蛛丝马迹,初衷倒也想为冷飘零脱罪,因为金人也有嫌疑,因为胡氏不冤枉任何人。但在得知纪景可能真是死于寒彻之毒、但死后一年骨灰中还有残毒后,她立即想到了忘川水,后来亦证实忘川水比寒彻之毒多出了这一项特色。一旦排除其余凶手、坐实冷飘零杀人嫁祸,胡弄玉便彻底血冷,开始筹谋寻真龙胆政变。后来jx八怪告诉她的纪景之案详情,和她本身掌握的其实已经相差无几,jx八怪之所以全信胡弄玉,一大原因便是胡氏心思细腻、查案到底、从不肯错杀人。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关押冷飘零之处,推开门的那一刹,仿佛能穿过时空的距离,回到她们还是朋友的年纪,可惜阳光太过密集,洒在她们的身上,照出两个陌生的轮廓,宣判已经物是人非。
许多年,都没有过这样近、这样静的相处。
“我知道你会来。”胡弄玉一笑,以得胜者的姿态靠近。
“你发现了玉玺?”冷飘零终于恢复了平素的冷静,却已经太迟。
“那是我胡氏的东西,自然有办法可以找到。”胡弄玉回答。
“纪景之死也是你胡氏所做,为何却不承认,还处心积虑嫁祸给我。十年前,就筹划了吧?”冷飘零冷笑。
胡弄玉一怔,冷淡:“真是恶人先告状啊,到现在还不承认,是你嫁祸给我不成、百密一疏作茧自缚么。”
“是吗。忘川水你不是拿不到吗,怎就知道它和寒彻之毒不同了?”冷飘零虽被绳缚,却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逼近,继续带着笑意。
胡弄玉被迫仰起头来看她,却不失凌厉,半步没退:“当年虽拿不到,不代表后来拿不到。”
“哦,我倒要听听,我的守卫何时开始变差了?”冷飘零质疑的口吻。
“这般态度,真不像是个束手就擒的犯人。”胡弄玉亦傲慢回应。
“你篡权乱国,不也挺直腰杆吗。”冷飘零稳若泰山。
“失去的,总是会给得到的乱扣帽子。”胡弄玉轻笑反问,“何不说你是失道寡助?”
“被人恶意引导的舆论也能当真?”冷飘零一笑置之。
“有没有当真,稻香村的村民已经告诉你。”胡弄玉声音虽低,中气十足。
“稻香村的村民,就能代表东山国吗?”冷飘零的后盾在那里。
“何必嘴硬,想想你的拥趸,此刻是怎样一副心情。”胡弄玉气势不减。
冷飘零的神色忽而一僵,态度明显有所软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