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吟儿前去探望住得最静的孙思雨,心想,“听弦他,好像正在西吉策应着静宁吧。”
大家的夫君们都在前线,乱世小女子又怎会在深闺,这不,还没走进那营房,就意外地听到有人在里面舞刀弄剑,打开一看真是孙思雨自己,川东的女子真是火辣辣。
“这怎么得了!也不怕伤了孩子!?”吟儿大惊失色,生怕孙思雨双手的刀气剑气震伤了还没满月的孩子。
“师娘,几个月没打架,我手痒得嘞!”孙思雨笑着,大大咧咧。
吟儿把那小婴儿抱到怀中,啧啧称赞:“我这小美,眉清目秀。”
“师娘,莫不是还想再生下去?嘿嘿,那就要师父他……”孙思雨与她勾肩搭背,毫不避忌,那时才看见有人与她一同进来,似乎关系亲近,但孙思雨觉得面善,连忙收起了随意,“这位姑娘是?”
“是我徒弟,林思雪。”吟儿连忙将伫立帐边略有些拘束的林思雪拉进来。
“林姑娘啊,久仰久仰!”孙思雨恍然。
出得帐外,夜幕已降临,远方兵戎烽火,随风直达心间,吟儿伫立岗哨,望着静宁方向,祈祷着将士们百战不殆,思念也随着羌笛声、芦管声、风声,飘然去往林阡身边……
“若不是此番要做你的后盾,我真想变作个绳索,一段段牢牢缚在你身上……”幽叹一声,听到那芦管,更增哀愁。
“听得这芦管,战士们应该会很思念家乡吧……”思雪却比她还要愁,眼神黯淡,容颜憔悴,“不过,我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思雪,会找到的,你身上有标记,很容易找……”吟儿不忍直说那守宫砂,怕思雪想起小王爷。唉,难道真是年纪大了,与谁说话都有顾忌。
“找到了,又如何?天下间,何处不是战呢?”
天下间,何处不是战?
何年何月不是战?
这当儿,风鸣涧也在雅州边境的郊野,一边吹着芦管一边回忆这一个月来的见闻——
一个多月前,风鸣涧从高吟师手中逃脱,九死一生回到宋营,却目睹着新上任的王大人假公济私。就因为那帮小兵小将们簇拥着自己忘了迎他,那王大人居然不顾外敌入侵忙着后院起火,给相关兵将搜集了各种理由秋后算账,对此,风鸣涧义愤填膺:如果朝廷里都是这样的人,北伐还有什么希望?
更因为这王大人有个连儿子都能轻易送人只顾着自己欢愉的侍妾,风鸣涧觉得他夫妇俩厚颜无耻极了:这对夫妻连做人都没资格!
那日他去找王大人理论,却见王大人在城外遛马到夕阳西下。当见到风鸣涧在城门口久等多时,那王大人不冷不热,嘲弄他失陷于蛮人本营,还讽刺他“风将军在那里一个月,都未能打探到当中布局”“哦,可能风将军行动并不自由”……诸如此类令他厌恶的话,气得他回营以后吃饭都反胃,五加皮来逗他笑反被他打了一顿出气。
“风将军,大人有请。”夤夜,王大人忽然主动邀请他过府一叙。
“这王钺,葫芦里卖什么药?”风鸣涧当然很奇怪,“是为了五加皮,还是为了算总账?”
他觉得王钺不至于敢动他,想了想,便把五加皮那小子捎上了。
王钺见到他爷俩,却还是不冷不热,正眼都没瞧五加皮一下:“风将军,这便与我一同前往吧?”
“前往何处?”风鸣涧一愣,看他不是官服、而是一身夜行装束,风尘仆仆要往外去。
“我有几个探子,这几天一直在蛮人心腹潜伏,然而每次就快打探到最重要的军情时,都碰壁,每次都只差那一点点。”王钺不冷不热地看着风鸣涧,“我思前想后,还是该亲身前往,风将军武功高强,何不助我一臂之力?”
“……”风鸣涧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听到最后完全懵了。他记得,他和五加皮越狱那天,高吟师和他还没决出胜负便停止了比武匆匆出去应付外围忽起的衅端,他其实不是没有蹊跷过,外围有什么衅端能教高吟师变色……突然之间,全明白了,“我越狱那天,希望有事能叨扰高吟师,也曾想过义军中有忠勇者碰巧解了我的围,却没料到,那是王钺的官军……”
是了是了,他越狱那天,正是王钺新官上任,原来赴任的第一刻,王钺便靠近过蛮人驻地还留下了探子?这些天来王钺在军中事情做得少,实际上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啊。一瞬间,风鸣涧对他的鄙夷全部转为敬佩,心想着偏见果然害人,这王大人之所以传闻中不好相处,只不过因为人家说什么话都不冷不热吧……
现在理解起来,王钺去城外是巡逻城防,以及接收探子们的消息……
“王将军……”风鸣涧的误解一扫而光,骤然抱拳与王钺重新相见,“王将军,我先前误解你了!还以为你和先前几个大人一丘之貉……”陡然改观,振奋噙泪,谁说北伐没希望!
“啊……风将军,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令你误解的事?”王钺压根不知道他错在哪。
“最近王将军把一些官兵降职了……”风鸣涧实话实说时,也有些明白了,很多事情因为预设立场才想岔,那些官兵谁的脑门上写了我和风鸣涧合得来?!换一种理解方式,王钺之前和风鸣涧的每句对话,都是在关心风鸣涧……
“那些小人,表面和义军亲如兄弟,背地里却数落着义军不是。便算是太平盛世,也不允许这般表里不一的小人横行。”王钺与他一路交心,却还是一张不冷不热的脸,“举国北伐开始,不应再有官军义军之分,不能因为出身卑微而歧视;当然了,虽义军冲在最前面,但北定中原,本就不止是江湖中人的职责。风将军,我一直是这样想的:官军义军,虽非同道,却是同仇,一斩毁我国家之寇,二斩戕害无辜之匪。谁要破坏这团结,都该降职处分。”
“说的好哇。”风鸣涧听得眼睛发光,五加皮险些被他胳膊这激动起来的力道夹死。
“可惜的是,那夜我光顾着逃,完全不记得要打探雅州蛮军情。”风鸣涧听到五加皮哀嚎才想起这小子有伤在身,伸手要将五加皮放到马下路边,“回去吧。”放下时才发现五加皮始终抱着一条狗,这小子,难怪这么重来着……
“傻儿子,你答应过我的,到哪里都带我一起,别说话不算数啊!”五加皮又惊又怒,一把揪住马尾,战马吃痛瞬即飞驰,风鸣涧一惊急忙将他拖带上来:“胡闹什么!”“你说过,我是男子汉,可以帮你忙!”“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是要去做大事!”“大事,对啊!我是爷们!我带把儿的!”“喂!你你你!”风鸣涧看他就差没脱裤子验明正身,赶紧把他连人带狗按倒马上。
“哈哈哈,风将军,令郎小小年纪,实在不同凡响。”王钺不冷不热地笑着,“带他一起去吧。”
“臭小子,那你听好了,你可别嚷嚷,狗也不准嚷,谁嚷宰了谁。”风鸣涧约法三章。
“放心,二柱还小,可听话了!”五加皮嬉皮笑脸着保证。
五加皮果然没掉链子,王钺和风鸣涧也成功与当地细作联合、顺利刺探到蛮人内部的重要军情满载而归,然而行百里路半九十,居然在回头寻马的半道上险些和高吟师的麾下撞个正着,三人躲得太急慌不择路,一个接一个失足滚到山下,天昏地暗,山高路险,三人摸索着爬了半夜,脱险时已是饥肠辘辘。
“王将军……”“风将军……”蓬头垢面的两人,听到对方肚子在叫,心有灵犀,一起看向五加皮怀里跌得晕头转向还没醒的二柱。
“啊?!”五加皮哭天喊地,“我的二柱!它没嚷啊!傻儿子你说话不算数!”
“第一天认识我?‘翻脸无情不认人’风鸣涧?”风鸣涧笑了,不由分说夺过来。
“你们大人都残忍,都喜欢骗人,没有爱心,害小动物。呜呜呜。”五加皮在地上痛哭流涕直打滚。
“再不吃点东西,坚持不到回去。”风鸣涧一边按住他嘴,一边烤肉。五加皮死命地哭。
“臭小子,你是男子汉,可以帮我忙!”风鸣涧烤熟了一面,稍微温柔了一点哄。五加皮哭声虽弱,却还倔强。
“好了好了,别嚎了,回去再养个三柱吧。”风鸣涧翻了个面,又说。五加皮哭声渐渐小了。
“唉,为父确实对不起你,然而,相对于狗来说,还是人比较重要吧……”风鸣涧看五加皮不理自己,态度更加软化了些。
却看五加皮哭得累了,好像打了个盹,刚好醒来,肚子咕咕叫:“傻儿子?”
“啊?”风鸣涧一呆,正待被他原谅,却看五加皮噙着泪,眼巴巴地问:“这肉,什么时候能吃啊?”
“……”风鸣涧一时不知道说啥好了。
“这孩子,胆子很大,叫什么名字?”王钺好像很喜欢他。
风鸣涧一愣,这不应该是王钺的孩子吗。
“我小名叫五加皮,大名叫……”五加皮挠了挠头,“好像叫风不刮……前日,有个妇人,无论如何都要问我大名……”
“风不刮?”王钺一愣,蹙眉,“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吗?”
“没,没什么典故……”风鸣涧脸上一红。
“在下倒是听过一位十分神勇的武将,在短刀谷,叫‘风不古’?”王钺问。
“正是家父。”
“咦,风将军为何给儿子起父亲那一辈的名?”
风鸣涧眼前骤然浮现出小时候父亲冲着自己挥刀吼骂的样子,唉,风不刮,是“风不古啊”的谐音。
风鸣涧你再这样当心老子不劈死你!风不古啊你再这样当心老子不劈死你!
他小时候受他爹迫害太深,所以养了个孩子才这样教导,起名的时候光想着报复他爹,从没想过辈分上的事……
“怎么了,风将军?”王钺察言观色,不冷不热地关切,“是我不小心提到了令尊大人,勾起了您的伤心往事?令尊大人确实神勇,可惜了,竟栽在控弦庄那帮小人的手上。”
风鸣涧从伤心往事缓过神来:“王将军,竟也知道控弦庄吗。”
“略知一二。”王钺点头。
“家父正是和郭老将军一起,被控弦庄暗算致死,诶,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抱着还没听就吃得睡着了的五加皮,对王钺述说前事。
他与王钺不打不相识,化干戈为玉帛,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回忆起这些,还是五月份的事了,此夜,他与王钺已攻入碉门,雅州蛮人全部出降,只差高吟师一个没有低头。风鸣涧想,这捷报若到主公耳边,不知他是否高兴,北伐将要添新兵?
被控弦庄暗算致死的,却岂止风鸣涧的父亲,岂止郭子建的父亲,岂止楚风雪的父亲,岂止宋恒的挚爱,还有孙寄啸的全家。
六月廿三的夜晚,此起彼伏的芦管声,终于传到静宁战地、坐着轮椅的孙寄啸的耳边,一时间,和祁连九客、黑道会、青城剑派、抗金联盟有关的往昔全都在心底涌动起来,那些关于洪瀚抒、宇文白、孙思雨、郭昶、莫非、程凌霄、辜听弦、凤箫吟、林阡的爱恨情仇亦浮现在眼前……
“孙将军,姚淮源姚大人有事求见。”现实将孙寄啸的思绪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