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
“宫中有御医,你要是有什么病,他们能看不出来?”
皇帝的健康,有御医把关,这是一套极为成熟的医疗系统。
所以,绝大部分时候,哪个正儿八经的皇帝忽然得重病暴毙了,史书上可以这般写,但绝对不能天真地去相信。
细节到皇帝每日用膳,晚上和后宫的生活,甚至是皇帝的排泄物,宫廷内都有专人去负责检验做记录,从而形成一整套极为缜密的龙体状况册子。
“你这人喜欢开玩笑,但你这人不会开这般无聊的玩笑,你让你手下的那位盲先生来给我检查身体,必然是你察觉到了什么。”
“嗨,我又不是大夫,我有那么神么?”
“你在还仅仅是一个护商校尉时,就能让蛮族左谷蠡王临死前为你做嫁衣,还不够神么?
郑凡,
告诉我吧,
做皇帝的人,别的不怕,最怕的就是被蒙在鼓里。
这一路走来,
我一直在等你主动告诉我,而你却没有,这证明,问题很大,是么?”
姬成玦看着郑凡,
他看见郑凡点了点头。
“什么病?”姬成玦问道。
“一种,你很难理解的病,你可以理解成,脑疾。”
“脑疾?”皇帝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的意思是,朕以后会疯?成为一个疯皇帝?”
“人身上会长包,脑子里,其实也会长。”
“朕的脑子里,有包?”
郑凡将目光投向前方,没再解释。
皇帝伸手,轻轻推了推郑凡的胳膊,问道;
“别人说这些,我不信,但你说这些,我信;
我问你,
这个病,
影响大么?”
其实,提到脑子里的问题,皇帝就觉得很贴合了,因为在御书房的偏殿里,皇帝经常会“看”见自己的“父皇”;
虽然在这个时代,没有“精神分裂”的说法,但皇帝依旧感知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和恐惧。
“大。”郑凡回答道。
“那,我还能活多少年?”
“不清楚,好的结果,是十年,坏的结果,可能就这几年。”
这是瞎子根据天天梦中画面推算出来的。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原本姬成玦继承的摊子,会比现在烂得多得多,他每天所承受的压力,也会更大;
只不过大燕的局面,确实是因为郑凡等的出现,被改变了太多。
靖南王最终没有战死于镇南关,晋地崩乱的局面,也没有出现。
姬老六原本的“积劳成疾”,是不会有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瘤子,现在就有了,既然客观已经出现,就不会再以主观去转移了。
十年,真的是最好的一个期限,但很可能,只是个对折。
“这话说得,比炼气士,还玄乎呢。”皇帝笑道,“此时此刻,我多希望你姓郑的,不是什么王爷,而是个炼气士,那样,我就能对你不屑一顾了。”
郑凡默默地喝了口茶。
“能治么?”
“能。”
“多大把握?”
“五成。”
“怎么治?”
“把脑子,打开。”
“朕虽然不是大夫,但朕清楚,这般做,一旦没治成功,朕整个人……”
“就国丧了。”
“你的语气,可不可以不要这般随意?”
“因为这件事,因为有些话,这些日子,在我心里已经权衡了很久了,甘蔗嚼干了。”
“郑凡,你知道么,在父皇驾崩,我刚登基的那段日子里,原钦天监的老监正,曾主动进宫求见朕,他于朕说了一件事。
他说,经他调查和结合当年藏夫子入京斩我大燕龙脉的痕迹,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藏夫子斩的,可能并不是我父皇;
而是……
借斩龙脉之机,对我大燕皇位,下了诅咒。
谁坐皇位,谁接这个诅咒;
他还说了,可能诅咒传三代。
所以,我才把传业送到你这里来,我不信这个,但我希望我儿子,能过得更好一点,更健康一点,因为我这当爹的,欠他的。
那位老监正在禀报了我这些事后,当晚就在家自焚了。
哦,对了,他还说,太爷似乎被骗了,天虎山上的气运,倒灌进去,却补错了地方,呵呵呵。
这些炼气士,神神叨叨的,只要沾点边,就能给你硬扯出一段故事来佐证他们。”
皇帝的话,有些多了。
王爷默默地看着他,
很干脆,也很直接地问道;
“治么?”
皇帝沉默了。
这一沉默,
就是一个时辰;
在外人看来,
是皇帝和平西王爷,一起打了个午后的盹儿;
但实则,
只有近距离接触的人,才能明白此时二人身边,这氛围的凝重。
雪原的气候多变,春夏之际,尤容易起风,做出气旋儿;
不是龙卷风那般夸张,但也足以形成那种很辽阔壮丽的景象。
此时,
自雪海关北城墙上向北望去,
茫无涯际的边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气旋,正在攒聚,正在折腾。
风倒不是很大,但这景象,当得上一声壮丽。
足足沉默了一个时辰的皇帝,
忽然用带着一种哭腔的情绪埋怨道:
“为什么偏偏是你姓郑的来告诉朕这件事?”
因为郑凡这个人,活得太真实,也太恣意了;
所以,
他说出的话,尤其是这种话,是不带什么阴谋、政治暗语、布局黑手等等这些的,因为他不屑。
也因此,
很残酷的是,
你无法逃避,
你只能接受他说的,是事实的这件事实!
“你不问的话,我本不想说。”郑凡开口道,“既然你问了,我就只能告诉你。”
皇帝深吸一口气,
道:
“十年,不敢奢望了,五年,足够了。”
“不治了?”郑凡问道。
“我怕死。”皇帝给出了很直接的答案,“我怕死呢。”
“好。”
郑凡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世上,怕死这个理由,永远都很有说服力。
“五年,按照我们的约定,来得及的,对吧?”
“或许吧。”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给朕一点信心?”
“如果治疗成功,你能活更久更久,真的。”
郑凡是相信瞎子他们的手艺的,也相信他们的能力,可以创造出奇迹。
“我信的。”皇帝说道,“姓郑的,我的皇后,包括后头的魏忠河,甚至包括我儿子,朕的这些家人们,他们都很清楚,
我,
姬成玦,
到底有多相信你郑凡。”
“嗯。”
“但我是天子。”
“啊?”王爷有些疑惑地看向姬成玦。
“到现在为止,从我刚刚问你我身体的事到现在,我都像是做梦一样,但我无法去回避;
我是天子,
知道你姓郑的,为什么一直惫懒于造反么?
因为你只想享受,
却又不想承担责任。
你就和那些喜欢去红帐子里的男人一样,
你他娘的就只想嫖,
嫖完裤带子一系,
要么就开始劝姐们儿从良,
要么就回家途中打一壶酒醉到天亮。
你没做过皇帝,
但我知道,
你一直对‘皇帝’这个概念,有一种极为清晰且深刻的认知。”
“扯远了,好像?”郑凡开口道。
“不,不,你或许会觉得,我是那种怕死,所以不想治。
咱们就不谈,你平西王给朕治病把朕治死了或者治疯了这种后果是什么,这些,咱都不论。
我只是说,
我和你不一样,
我坐上这个位置了,我成了天子了,我担起这个责任了,你懂吧?”
“懂啊。”
“父皇当年,其实有不少可以续命的手段的,但父皇都拒绝了。”
先帝那会儿,一是宫中麒麟现身,想和大楚摄政王那般,以火凤之灵入体,强行激发和延续寿元;
再者,红袍小太监曾说出过借何初这种有福缘者的福运来反补陛下的建议;
但无一例外,都被先帝拒绝了。
“郑凡,当了皇帝后,这条命,就不再仅仅是自己的了,咱不说为天下黎民百姓而活,这太假,你也不信,但身上的担子和责任,真的是太多了。
你说,治好了,能再活很久;
我怕万一没治好,人没了;
怕自己死了,事儿,没干成。
真要事儿干成了,干好了,留给子孙后代一个好局面,死,就死了呗。
大臣们呐,临老时,求一个身后名,青史留芳。
可这皇帝呐,
打一坐上龙椅,
甭管你是三岁稚童开始坐的还是年轻力壮亦或者是当个几十年太子才熬上去的;
只要那屁股一沾那把椅子,
你就已经在算是在阳间死了,活在史书了。”
“哪天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找我。”郑凡说道。
“改什么改,朕是天子,口含天宪,君无戏言!”
随即,
皇帝下了椅子,
站起身,
指着前方那黑黢黢的气旋,
呵斥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命你散!”
许是真的是一种巧合在此时发生了,
刚刚形成的气旋儿,在这一会儿忽然后劲不足,渐渐地,开始消散。
他姬老六不是什么高手,和炼气士也没关系,自然不可能具备什么移山填海的威能,赶巧了。
姬老六却兴奋无比,他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却还真体验了一把绝世高手使得山河天地变色的瘾;
当即手掌用力了拍了一下墙垛子,
不顾疼痛,
大喊了一声:
“嘿,给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