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言重了,只是郑某人,不过是一个稍微大一点儿的丘八,面对这种事情,郑某人,是真的没想过,也不敢去想。”
“有何不能,又有何不敢?”
你郑将军手下能一夜之间用大萝卜雕出那么多的大印,你现在跟我装纯良淑德?
“呵呵。”
郑凡有些腼腆地笑笑,他实在是摸不准这大皇子今儿个,是怎么了。
是受到刺激了?所以开始有些放飞自我了?
大皇子随即站起身,郑凡没动,继续靠在椅子上。
“郑将军,东征军两次大战,一败一胜,败的那一次,伤亡惨重,胜的这一次,伤亡也决不会小。”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败的那一次,左路军主力尽丧。
胜的这一次,靖南侯是以镇北、靖南精锐硬冲野人主力,大胜之;
谈不上惨胜,但自身伤亡,肯定也不在少数。
郑凡的面容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后背也微微从靠椅上立了一下。
上辈子,虽说开了一家漫画工作室,但终究还是脱离不了宅男的属性;
这辈子,总是周旋于大人物之间,一直到自己也快有变成大人物的趋势了,这才开始慢慢地懂得这种谈话风格和习惯。
原来,
大皇子先前说的话,是一种铺垫,真正的重头戏,现在才开始。
想到这一处,郑将军心里不禁有些自嘲,先前还觉得人家是个老实人呢,唉,到底是燕皇的种,哪里能简单得了去?
“镇北军靖南军,损失,必然不小,这也是为何靖南侯短时间内无意北伐雪原的根本原因。”
玉盘城内,还锁着几万楚军,但说实话,北伐雪原,郑凡估摸着,四五万铁骑,也就够用了。
雪原现在不仅元气大伤,还无比空虚,一波上去,不求将其杀死,但再捅上一刀,再给它放点儿血,同时,抢夺回来一批先前被野人掠走的人口和财货,真的不难。
但尽管不难,燕军现在,也无力去做了。
“大燕疆土,在三年不到的时间内,多得一个完整的三晋之地,这么大的一块地盘,得需要多少兵马去驻守,多出了这么多的边境这么多的关口,又得多少兵马去防御。”
地盘开拓得太快,也是罪过,一如后世品牌开连锁店,盲目扩张,最终导致底蕴跟不上来,总会亏得一塌糊涂,满盘皆输。
“镇北军、靖南军嫡系,必然是战后补充兵员的优选,这一点,郑将军不会否认吧?”
郑凡点点头。
无论如何,两大王牌野战军,必然是优先补充兵员的。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原本的左路军,虽然以地方军头居多,但一场大战之后,他们往往会成为被消化的对象。
以无疆的立场说这些话,确实是不合适,但又确实是肺腑之言。”
马踏门阀之后,地方军头是一大不稳定因素,所以才有了燕皇派遣大皇子收拢地方军头出征的前事。
这些地方军头以及其麾下兵马,本来,应该是最好的补充兵员,但现在,因为第一次望江之战的惨败,补充兵员其实已经算是损失惨重了。
这就会出现一个很尴尬的问题,你的预备役,跟不上了。
连番大战,将士疲敝,真的不仅仅是疲劳那么简单,老卒不断战死,新卒不断顶上,整个盘子,其实是在被不停稀释着的。
“大殿下,有话请直言。”
郑凡开口道。
“郑将军,您的盛乐军就算全迁移过来,雪海关这般大,雪原又这般辽阔,您觉得,您的兵马,够么?”
“远远不够。”
“就是了,且雪海关以南百里方圆,因野人劫掠,已然成了无人区,郑将军于我大燕军中,以擅长统御晋军而闻名,我大燕诸多将领,麾下以晋军为主的,只有您郑将军一个。
但,现如今,郑将军该从何处补兵呢?”
补兵,确实是一个难题。
首先,优质的兵员,很难分到你头上,因为人家自己的真正嫡系还不够。
雪海关一战,自己带出的盛乐军损失固然不少,但和在正面战场上冲锋搏杀的靖南军镇北军比起来,这伤亡比例,真算不上大,所以,优先补充他们,肯定是政治正确。
最可气的是,短时间内,就算你想抓壮丁,也不好抓,因为你的管辖范围内,有一大片的无人区,人都没了,村落都空了,你怎么抓壮丁?
至于这两万多的野人俘虏,他们只能当劳力,是不可能被吸纳入军中的。
你驻守晋地,还用野人jūn_duì ,只会让你自己和所在的基本盘发生剧烈冲突,而且,你本身就是防备雪原的,要是大肆吸纳野人进入自己jūn_duì 里,这雪海关岂不是分分钟被透成筛子?
日后,待得自己主军发展壮大之后,倒是可以组建一支野人仆从军,攻打乾国或者楚国时,可以当当炮灰用。
但这个次序问题,绝对不能颠倒。
“大殿下,有何教我?”
“郑将军言重了,无疆的意思是,当初,蛮王将其女许配给无疆时,曾答应过无疆,会许一支嫁妆。”
一支嫁妆?
郑凡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起来。
因为他很快就领悟了其中意思,
蛮兵!
蛮兵好啊,郑将军发家的本钱,就是蛮兵,且经过瞎子的实验,发现蛮兵的洗脑效果最好。
且他们本身就是天生的骑兵,好用!
得到他们后,你只需要给他们配备上上好的战马和精良的甲胄,再稍加整合一下,就是精锐!
“嫁妆,无疆是要的。”大皇子盯着郑凡,一字一字道:“但吸纳蛮族部落入燕,于我大燕,本就是一件极为棘手的事,因为北封郡,绝对不允许被蛮族渗透。”
一直以来,燕国其实接纳过不少蛮族小部落投靠,但北封郡的体量就在那里,且因为其地理位置的特殊,也将面对和郑凡先前所遇到的相似问题,那就是我镇北军本来就是来防御蛮人的,我再在这里弄这么多蛮人进去,那还怎么防御?
所以,在翠柳堡时,郑凡才能得到许胖胖开后门送的蛮族兵,朝廷要吸纳他们,但绝不会放在北封郡那里,而是投送到帝国的其他区域,以距离的长度,割裂他们和荒漠的联系。
郑凡站起身,
看着大皇子,
道:
“殿下的意思是,想将这份嫁妆,放在我雪海关?”
“蛮兵,郑将军喜欢么?”
“喜欢。”郑凡点点头,随即,觉得情绪不够,又补充道:“喜欢得很。”
这又不是过年时亲戚给你红包,哪怕心里再诚实,嘴上还要一直说“不要不要”。
如果再得一支蛮兵做底子,加上原本盛乐军的底盘,再花些时间,将这雪海关上下休整一下,民生也铺陈到位后,
郑将军马上就能让今日刚刚一起歃血为盟的野人兄弟们见识到“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以前,在翠柳堡,是创业初期,熬过开始,成功冒头,得到靖南侯赏识后,后面就顺风顺水了。
但眼下,
又何尝不是新一轮的创业,
早点稳住雪海关基本盘,早点开始侵略和扩张,自己的藩镇梦想,就能早一日达成。
这种急迫,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
“蛮王老了,王庭也需要安排继承人的事,所以在上次三国大战时,蛮王才选择隔岸观火;
这里面,固然有我父皇一封诏书的原因,但蛮王自己也清楚,就算真的大战起来,王庭的继承问题一旦没有得到解决,就算蛮族大军成功杀入我燕国境内,终究也落不得什么好处。
这次联姻,蛮王必然会信守承诺,他需要一段很长时间的和平去安排自己的身后事,本来,这件事的负责人,应该是沙拓阙石。
蛮王很信任那位左谷蠡王,因其为人方正,但沙拓阙石战死镇北侯府外,使得蛮王先前的布置终遭废弃。
对于我大燕而言,对于我父皇而言,想要的,其实是乾国的花花江山,比起荒漠的贫瘠,一统诸夏故土,才是真正的夙愿。
若是双方近些年,能不开战,那就最好不要开战。”
说到这里,大皇子顿了顿,指了指脚下,道:
“那份嫁妆的安置,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不过,对于郑将军你而言,这确实最大的优势;北封郡是大燕的最西边,雪海关,则是我大燕现如今疆土的最东边。
将蛮兵安置在这里,远离荒漠,可以最大程度地限制这支蛮兵呼应荒漠作乱的可能,同时,蛮族人和野人,有着根本上的区别,他们是不会和野人相勾连的。
这一点,无疆问过郑将军麾下的金术可,他们对野人,是很瞧不上的。”
郑凡长舒一口气,
吐出了四个字:
“以夷制夷。”
大皇子闻言,眼睛当即一亮,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精辟。”
紧接着,
大皇子又道:
“就这四个字,可以抵得上万语千言,只要这四个字在朝堂上请人说出来,这支嫁妆,就必然是郑将军你的无疑了。”
以夷制夷,
无论是从“审美”角度,还是从大燕国策角度,又或者是皇帝和朝臣们自我感觉良好角度,都可以说是搔到了他们的痒痒处。
乾国,不是蛮夷;
楚国,也不是蛮夷;
在燕国官方宣传里,大家都是诸夏兄弟,当年都是受大夏天子命去开疆拓土的,所以,本质上,是一家人。
这个宣传口吻,在大燕吞并三晋之地的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你看,野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而我们,抛开燕晋的隔阂,其实本质上,咱们八百年前是一家人。
将民族对立,消磨成了王朝更替,可以极大的抵消掉被征服国度子民的排斥感。
而整个大燕,唯一能够适用“以夷制夷”方针的,真的只有郑将军的雪海关,再无第二处!
但,
郑凡还是很郑重地问道:
“殿下,您这番盛情………”
“莫非,郑将军以为孤是想拉您下水,站在孤这边?”
呵呵,
从“我”变成“孤”了。
郑凡讪讪一笑。
“孤,已经没有半点可能了,孤明白,天下人也明白,郑将军,您心里其实也明白。”
若是第一次望江之战没败,哪怕娶了蛮族公主,被剥夺了兵权,但终究还有日后出山领兵的希望,就像是之前的靖南侯一样。
但因为你失败过了,所以,再想领军出征,就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了。
“郑将军,孤所想要的,是一个希望。”
“希望?”
“是人,都会有私心的,这句话,郑将军您觉得呢?”
“人非圣贤,这是自然。”
“孤所求的,就是这一个希望,因为孤不想下半生就沉寂于王府之中,遛狗逗鸟,过那闲散日子;
望江漂泊的数万儿郎尸首,孤一日都不敢忘,孤,还想着赎罪!
孤想要的,是有朝一日,可以马革裹尸,这样,才能将该还的,都还回去。”
郑凡迟疑了一下,这,和自己有什么干系?
“若是老二继位了,以老二的性格,孤这个闲散王爷,是坐实了的,孤也就会彻底绝了念想。”
郑凡眼皮颤了一下。
大皇子重重叹了口气,
然后下意识地伸出了手,
想要来拍郑凡的肩膀。
终于,
还是被盛乐军内的这股拍肩膀的风气,给同化了。
手掌,
拍打在了郑凡的肩膀上,
大皇子开口道:
“若是六弟继位,孤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哪怕,继续外放出来,只当一个校尉。
到时候,还需郑将军念在今日送嫁妆的情谊上,帮忙美言。”
我艹,
你为什么比我这个“六爷党”对小六子能夺嫡成功更有信心?
郑凡觉得好荒谬,虽然当初一整天无数次撺掇小六子要造反的是他郑凡,但他真的没打算铁了心地为帮小六子争夺皇位而肝脑涂地。
尤其是自己现在紧抱靖南侯的大腿,也有了发展出自己气候的契机,就更没必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了。
实在不行,日后小六子有危险,自己可以像对待小侯爷那般,把小六子接到自己这里来安置嘛。
但眼前这个大皇子,显然已经将自己后半生的可能,寄托在了他六弟身上了。
顺带,也寄托在了自己这个“六爷党”第一中坚的身上。
但说心里话,郑凡对小六子的忠诚度,真没那么高,但奈何别人不这么看。
郑凡伸手,也搭在了大皇子的肩膀上。
两个人现在,
互相搭着肩膀。
大皇子眉头微蹙,他本能地感觉,这种姿势,有些不自然。
“殿下,您说笑了,像殿下这种一心为国的王爷,若是放着不用,是朝廷的损失,是大燕的损失。”
“郑将军说话,果然一贯风趣,等孤回京后,就会着手安排此事,不会让它耽搁的。”
“那我就静候殿下佳期。”
二人一齐放下了手臂,且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大皇子转身,准备离开,不过,也只是离开别院,想要离开雪海关回燕京,还得等圣旨过来。
走到别院门口,
大皇子又停下脚步,
看着郑凡,
道:
“郑将军,你说,如果当初你不是最先遇到的六弟,而是遇到的孤………”
“那殿下先前为何不问问,这份嫁妆给我,我是否会改换门庭呢?”
“你会么?”
郑凡没有犹豫,直接摇了摇头。
大皇子笑了笑。
郑凡却又道:
“除非嫁妆翻倍。”
大皇子脸上的笑容开始逐渐敛去,最后,变得严肃,似是经过了短暂的思考,
道:
“孤做不到。”
“我也是。”
大皇子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这四周,道:
“郑将军,你信不信,未来数年内,不知多少将领会羡慕你,因为可能之后这数年,只有你这里,还有仗可以打。”
“或许吧,但谁叫咱这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呢。”
待得大皇子离开后,薛三领着金术可走进了别院之中。
金术可对着郑凡跪了下来。
郑凡重新坐回了靠椅,
对着金术可点点头,
道:
“辛苦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金术可的表现,堪称耀眼,也无怪乎能得到来自剑圣的举荐。
“能为将军效命,是末将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郑凡身子前倾,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金术可,
小声问道:
“你觉得,咱们这位大皇子,人,怎么样?”
金术可略作思索,
他自然清楚郑凡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也确实可以打马虎眼,
但他还是直接回答道:
“回将军的话,这位大皇子,其实,很厉害。”
“那你觉得,他,有野心么?”
金术可闻言,
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抬起头,
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道:
“将军,那您觉得,属下有野心么?”
郑凡沉默了,
金术可的脸上也开始流出冷汗,
将额头重重地敲在了地砖上,
喊道:
“末将该死!”
郑凡却摇摇头,
道:
“不,你很好。”
随即,
郑凡又道:
“那位可是蛮王女婿,他有没有拉拢过你?”
“回将军的话,有!”
“为什么拒绝?”
金术可抬起头,脸上明明有冷汗,却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回答道:
“在荒漠上,小部族要想生存,就得投奔大部族,成为大部族的羽翼,为其冲杀在前,方能得到大族庇护,但真到了危险时刻,这些依附过来的小部族,经常会被大部族推出去随意牺牲。”
“然后呢?”
“将军,属下不想去做依附大部族的小部族,因为在这里,属下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部族!”
郑凡脸上露出了笑意,
伸出手,
跪在地上的金术可马上挪动着自己的膝盖向前两步,让郑凡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郑凡轻轻拍了拍,
道:
“你路走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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