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对于修士来说,之所以是“入”而非“走”,因为那真是六条横摊在面前的通天大路,走哪条上天那是你的选择,然而退回来是没有用的。
入过就是入过,踏上第一脚前,该付出的门票已经付了,并没有退票的可能。
妖魔入人道已经减损了自己的寿元,来换取人性的思维和智慧。并不会因为你走到一半,前方的路塌了,就给你退回代价;也决没有重来的可能。
天道就是这么的流氓,妖修的智慧越开化近人,寿元就越缩短无限追平人修,听起来很公平。然而人道一旦毁了,智慧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退化回禽鸟,寿元却绝无可能回来。
方少谦不同情金鹏失去的寿元,但他想到金鹏先前已经非常像个人了,聪慧机敏有情有义,甚至比昆仑花绍棠看起来更像。
然而他却要眼看着自己的智慧退化回一只路边的,水鸭子,白天鹅之类的东西?
无怪金鹏誓死也要跟上来,方少谦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寒。
他定然是期望报仇的,趁自己还记得这些恩怨……
“云家人对你做什么了?你是怎么从云家的军阵里逃回来的?”方少谦一连问了两个问题,却只换来金鹏一双空洞的金瞳,那里面没有半点记忆。
杨夕推了方少谦一把,问金鹏:“还敢回去盯着他们吗?芥子石的法诀你用不了,亲手报仇你是没戏了,但你可以亲自决定先杀谁。”
后来,事情就是这样定下的。
金鹏化为原型之后的潜踪术一直很好,找到云氏,跟踪云氏,再用传信纸鹤把消息传回来。待到发现多宝阁救活了云氏遗族的一百多人后,金鹏也跟着上了“航空母舰”。
检测到它并无化形能力之后,金鹏得到了一只鹦鹉架。
方少谦不知道金鹏当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屈辱还是悲伤,甚至深深的憎恨,甚至方少谦眼看着传信纸鹤的造型越来越粗糙,基本的自读功能都在中途的某一只失去了。
方少谦甚至不确定,金鹏是不是已经开始失去了类人的神智。他完全就不敢问……
他不是不信任金鹏,而是他没法信任金鹏的退化速度。
如果它已经与禽鸟无异,还能保守他们报仇的初心,和他们一起坚持的执念吗?
转念一想,方少谦却又摇摇头。
初心又有什么用,他一千一万个确信自己的初心没变,他还是愿意豁出性命去把云家那群东西弄死,但是坚持到现在,不还是只有一个杨夕?
杨夕立在成像阵的另一头,没留神方大少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沉稳又平静的说:
“你想知道,在所有人都休眠过去之后,邓远之对我说了什么吗?”
方少谦看着她,知道杨夕这个询问,本也是不需要回答的。
“他告诉我,那些在云九章面前自爆的鬼,是战败后不肯认输的四代昆仑。最后的一批人……因为不肯投降,又不容易杀死,就在他们被困的地方竖起了炼化大阵。
“可是这样他们还不认,他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鬼,凭着一腔怨念,在几万年之后重见天日,然后害人。
“我的师兄,昆仑战部次席马烈,还有断天门的几个年轻的小剑修,还有更多我叫不上名字不知道的人,”
杨夕猛的闭了闭眼,狠狠咬一下牙关,而后冷酷又残忍的开口:
“都是他们杀的。邓远之说,这就是不肯顺应时代的下场,他们的所作所为除了害人害己,没有任何旁的意义。”
方少谦因为震惊太过,以至于有点发懵,马烈这个人他认得,昆仑邢铭顶倚重的一个次席。前事不知,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马烈曾经进来过炎山秘境。
“邓远之也看见了阴二揣着法宝去炸云氏jūn_duì ,他还问了我那是哪里来的。我跟他……我以前跟他算是朋友,告诉过他我从邢师叔那里学到了使用别人的芥子石的法诀。”
杨夕垂下了眼皮,“我相信他是不会向云氏出卖我们的,但是昆仑,邢铭、高胜寒,他就不一定了。”
方少谦还想说什么,杨夕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不以为意的笑一下:
“你看,邓远之比我们都聪明,早知道逆着时势是没有好下场的,他在阻止我们继续错下去。”
方少谦那一刻心弦震动,仿佛失却了理智,脱口而出:“杨夕,你要不要……”
杨夕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不,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这个一会儿再跟你解释,你先记得,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去南疆十六州,咱们当初养伤的那座山上,找一只耳朵后面有标记的熊,那只熊很强壮,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普通的野兽或者猎人杀死,你找到它,然后杀了它……”
成像阵的通信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断掉了,毫无预兆的。
方少谦眼角扫过自己这一边阵法角落的灵石——它们的灵力耗光了。他到最后也不知道杨夕那件没做完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方少谦这次没有抗住来自长老们的压力,被送进了思过崖强行闭关。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每天浑浑噩噩脑筋停不下思索的日子,终于有一天,掌门人方沉鱼走进了思过崖下闭关的密室。
她递给了方少谦一张纸。
皱巴巴的纸张,从折痕上可以看出是一张传信纸鹤,似乎是经过了很多风雪才飞回来的。因为已经拆开过了,所以失去了自读的功能。
方少谦只好把纸凑在眼前看:
“昆仑杨夕,战死天羽帝国。力斩三十二名云氏皇族,天羽鹰派羽翼尽除。云氏王爷想闲,接受天羽全境jūn_duì 。注:昆仑驻兵天羽未撤。”
泪水一瞬间就涌出了方少谦的眼眶,他甚至大睁着眼睛,还没来得及感到难过。
方沉鱼的声音依然是优雅又寒凉:
“出息?你不是还想去昆仑娶牌位吧?”
方少谦在模糊的视界里看着他娘。
强大而睿智,优雅又铁血,他不知道成为这样独挡一面的仙灵,方沉鱼有多久不曾想起少年时的坚持和情义了。
他娘总觉得他对杨夕的关注过了,总是用她情人无数的思维来揣测这件事。甚至觉得儿子先前忽然跑去做了那么不理智的恐怖袭击,也是小青年儿米青虫上脑的思考结果。
方少谦什么也没解释,去解释这种事情本身,也令他感到耻辱。而且他差不多可以确定,他娘是听不懂的,或者说根本不屑于听的。
方少谦闭上眼:“掌门您去忙吧,我知道了,我会好好修行,争取早日突破出关的。”
方沉鱼仍然怀疑的看着脚下的青年,思忖片刻,不知想通了什么,还是拖着优雅的裙角离去了。她在密室外布了许多道防护阵,却并没有拦截到到企图逃跑的儿子。
方少谦心如死灰的坐在密室里,他是真的决定好好修行了。
无论如何,无论对错,他都已经从人生的另一个岔道口上,回到了仙灵宫的“正途”,他总是要好好走下去的。
他知道自己以后在仙灵宫的路,绝不可能像前面一些年走的那样顺了。
这是代价。
至于是什么的代价,方少谦不甚明了。
是年轻么?还是反叛了绝大多数人说的正确?抑或是选择了错误的方式,或者错误的时间?还是干干脆脆的倒霉而已?
不论他如何的不情愿,这一页都只能翻过去。执着于翻篇的理由,只会让他永远也走不到故事的真相揭开。
至于杨夕……
她付出的代价最大,
但方少谦怔怔的想,等我出关了,至少我可以去找找她说的那头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