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细而聚的红光, 略过昆仑小八的视野。
可是微微偏头, 就没了。
小八一愣, 不禁暗暗吃惊。
细碎的声音也好像是从那个方向传来, 很清晰, 在讨论着如何把新来的人弄死。隐约又有着什么规则约束。
她毫不怀疑, 对方口中讨论的新人, 指的是自己这一波从酆都鬼城闯进炼狱的鬼魂。
小八开始原地挣动一起来,而那诡异的红光也在她眼前时隐时现。
她慢慢地放轻了动作,在红光又一次出现后, 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坚持了有半盏茶的时间。
红光没有消失。
紧接着她又谨慎地回旋手腕,甩动四肢, 继而全身动起来。只有头部维持着原本的角度没动。
睁着被闪得流泪的双眼, 小八终于厘清了自己当前的处境。
算师门地宫里,仙灵宫宫主方沉鱼忽然长叹:“真是个聪明的姑娘……”
经世门天玑星君骆斯文眼神微眯, 也跟着点了点头。
田战, 昆仑核心弟子, 排名行八。
虽然入酆都时尚年轻, 但已经历过昆仑约定俗称的仪式, 去过虚境。
凡有合道, 或者有过合道的门派,都会有一个相应的规矩,教导弟子认知虚境。九天之上, 九地之下, 不知来处,不辨归途。
这个只存在于修士的世界里,而在凡人的世界中完全不存在的空间。
虚境的特别,除了没有上下方向,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以及那奇怪的不知用什么方法钻进体内,然后使人从体内爆炸的怪病,还有什么呢?
答案是关于光。
虚境极黑,火焰照不亮眼前的一寸。
周围的空间仿佛会吸收掉光亮一般,让人呆在那片环境中就感到绝望,仿佛一片永夜之地。
这是感性的描述。
除此之外还有更学术性的视角,就是只有直面发光的物体时,你才能看见它。稍稍一转头,完全看不见在正常世界里会见到的光晕、光环、和光明的领域。
所幸昆仑小八田战,作为核心弟子之末,她见过这样的现象。
所以身处炼狱十四层的她,迅速的察觉了自己可能的处境。
“虚……境?”从口型上看,她疑惑地拧起眉头道。
然而声音却并未传出来。
虚境中,若无大能法力护持,声音是没有的。
那一片虚无的黑暗的空间,像一口看不见庞然饿兽,吞噬掉所有的光线、声音、生命……
“有人试过带灵体的鬼修去虚境么?”昆仑大长老苏兰舟问。
“即便试过,也没得拿弟子的性命实验,谁能想到鬼修在虚境中能活?”经世门天玑星君骆斯文摇头,忽然迟疑地顿住。
然后所有的人都看向魔道大佬韩渐离。魔和鬼还是有一定相似性的。
而这魔头如果干出来拿着弟子的性命去玩玩看,大伙儿是绝不意外的。
“都看我干嘛?”韩渐离面无表情道,过了片刻反应过来,“我像没事儿闲得往那地儿跑的货么?”
理论上不像,魔修都很宅。
所以魔、鬼一流真的有可能,能在虚境里生存?
多宝阁主百里欢歌低头与陆百川切切私语半晌,忽然抬起头来,神情郑重地道:
“我觉得你们的虚境,很可能是我们称之为真空的状态。”
“什么空?”
“真空。没有空气,没有水分,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因为没有气压,所以人体置身其中,体内压会使我们爆炸掉。并且没有空气的话,光线不会散射,是无法从侧面看见光路的。”
百里欢歌郑重其事道。
现场来自各派的修士神情各异。
经世门天玑星君骆斯文低头思索半晌,点了点头,波澜不惊地道:“跟经世门的推测方向一致,并非虚境里有什么钻进人体的天魔引爆了我们。而是我们体内和体外的能量不平衡。”
骆斯文抬起头望了望一脸震惊的众人,平静地解释道:
“我们的世界里,无处不充满了了灵力。而虚境里没有,这是经世门的先人最先想到的方向。之所以没有向外公布,是因为没有能够找到精确的验证方法。这个猜测最早被提出来,大概是三万年前,一度引起过广泛的讨论,但因其难以证实,所以一度被放弃,并沉埋了。三千年前,上代天玑星君时战机成功合道,经世门重新拥有了探索虚境的力量。此项搁置多年的研究被重启,一直到时星君去世……”
年轻的新任天玑星君,平静道来,是一段这个世界的修士关于本源探索领域,波澜壮阔的历史。
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里,被略过的都是成百上千的修士,成千上万的经世门人毕生的呕心沥血,执着与踟躇,梦想和幻灭。
然而这位年轻的学术精英如此平静,仿佛讲述的是一段晨起仰望朝阳升起的日常。
也许对于他来说,对于大多数经世门人来说,那的确就是日常。每一日,每一年,每一个人,每一项研究,每一个梦想的常态。
而这世上,不止一个经世门。
也不仅仅经世门的修士,怀抱追寻真理的热情。
骆斯文忽然转过身,浅浅地,然而郑重地,对着百里欢歌施了一礼。
“按照百里阁主的说法,倒未必是灵力,而是物质本身了。这对于我们有重大的启发意义,明确了方向。我代表整个经世门,谢谢您。”
经世门人行礼,大多是比较浅的。若是个面貌好看的青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君子之交淡若水。而经世门修士,无论男女老幼,大多都是文质彬彬的。
承人的情也浅,授人的恩也淡。经世门唯一的合道修士,时战机为挽救修真界前去歼灭蓬莱的大部队于危难而夭折。经世门甚至不怎么提起这件事,也从未期待着这个世界,这世界上所有的修士领他们的情。
做了就是做了。
因为那是对的。
无论结果,无所谓谤誉。
君子淡泊,入世清浅。
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热血。
只是那一腔热血,全部献给了这个世界的真理。
庸常之人看不见。
百里欢歌受了这浅浅一礼,有些受宠若惊。
“不,这不是我的功劳,是科学家的。”
依稀当年,在曾经的生活里,中二百里还是个纨绔的二代三代的时候,曾见过许多人对自己的爷爷行过同样的礼。
在老人家生前,在老人家死后。
在爷爷的办公室里,在爷爷的会议室里,在爷爷走过的乡间,在爷爷巡视的操场上,在爷爷轮椅上,在爷爷的病床前,在爷爷身上覆盖的国旗面前。
有人说那是因为位高权重。
百里欢歌却觉得,不完全是这样。
那些行礼的人中,多少中二一生从不低头的骄兵悍将,多少我行我素眼镜反光笔杆发亮的文艺先锋,多少一生只盯着面前地里的庄稼根本不知何为权位的白羊肚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