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享一把揽住了王妃肩膀,目光越过景中秀的肩,往后扫了扫:
“女的那个是梁夕?”
景中秀应了一声:“她现在叫杨夕,因为先前的经历,实际年龄和骨龄不太一样。”
“我知道。”景天享点点头,神情平静:“毕竟我也是修士,修真界的事儿我也没有那么落伍。”
景中秀拱手应了声:“是。”
然后站在一起的三个人就完全没话说了。
半晌,景天享道:“去招待你的师兄弟吧,你娘身子不好,我送她回房。晚上的家宴记得来,世子回府,来的亲友挺多的。”
景中秀又应了一声:“是。”
“去吧。”景天享说。
景中秀于是做了个揖,转身走了。谭文靖这边儿等了半天,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被介绍给老王爷。三人换了小车一路往景中秀的院子驶去,谭文靖悄声问景中秀:
“你平时管老王爷叫爹么?”
景中秀顿了顿,头也没回:“叫的。”
杨夕躺在车上,拿本书盖着脸:“你还不如不叫。”
景中秀的回应只是一声苦笑。
有些事情,远远不是外人想得那样简单,在他还是个团子的时候真是无论如何都喝不下人奶。等到大一点儿,也实在是接受不了王公贵胄那种走哪儿身后都带着数十人的尾巴,甚至男女在床头办事儿都有人在屋里等着伺候。他想过自己大概,并不是接受不了多了一对父母,他可能只是天生的没有富贵命,接受不了这辈子的身份。
毕竟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妃,曾经在他不喝奶的时候变着法儿的给他做汤,做粥。毕竟大行王朝的最强修士景天享,曾经花十年时间,用指尖血喂出了被驯服的白泽给血脉相连的儿子当坐骑。等到景中秀上了昆仑,自己开始学驭兽的时候,才知道那有多疼。
恰逢其会,恰逢其时,谁也不想是今天这个结果。但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自己欠这辈子的父母一个儿子。他希望他们开心一点,愿意把他们当干爹干娘,甚至彩衣娱亲的事情也是干过的。
但效果……
逍遥王妃一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就开始发抖。
逍遥王爷景天享扶着她,从桌上端了一碗尚热的茶汤:“你缓缓,你身子不好,别激动……”
王妃一把推开茶汤,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飞溅。
“我身子不好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你听见了么?听见了么?他又说那些东西。”王妃的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牙关都在哆嗦,“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生了这么个怪物?我造了什么孽才嫁给你……”
景天享垂着眼睛,盯着地上流淌的茶汤。
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讲。
只是道:“你休息,我去宫里一趟。”
说着,他转身就走了,直走到门边,扶着门框回头看了一眼。
眼中闪过微不可查的一点黯淡。
进宫的路上,景天享没有骑马,他觉得自己今天的精神头不太好,还是坐车比较好。他把头靠在车厢的厢壁上,望着车窗外繁华盛世一般热闹的京城。
他已经是景氏的第三代逍遥王了。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虽然是王爷,但因为逍遥王府历代总是生出有灵根的孩子来。所以三妻四妾子孙满堂是不要想的,有一个喜欢的女子,生一个继承人,然后为了景氏王朝撑起一面帝国的铜墙铁壁,这就是他能拥有的最好的人生。
修士是不能造反的。
因为修士活得太长了,凡俗权力握在手上,就有可能变成第二个天羽。这世界的规矩,就是修士不能当皇帝。
不造反的王爷,又拥有漫长的生命和强大的武力,难免就要被皇权猜忌。当然他也可以选择放弃这个王爷的身份,放弃世俗的权力,干干脆脆地去做一个修士。
他其实是有过这个机会的。
在景中秀之前,云想游之前,在景天享自己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邢铭问过他要不要拜到自己门下。
他是真的很动心的。
武将世家出身的大行青年,怎么可能不崇拜传说中的军神呢?
何况那个军神走下神坛,走到人面前的时候,又是那么的真实可亲,一往无前。是真的想过就跟着他走了,去干一场翻天覆地的大事业。
可他终究,舍不下这个大行。
景天享也说不清自己舍不下的是什么。
是人?
是权?
还是景家天下?
祖宗威名?
他只记得邢铭等了他一年,等了他两年,终于等到身边有了天羽帝国出身的云想游。一样的行伍出身,年轻锐意,聪明机敏。
而他自己,则找到了一个心爱的凡人女子,由当时的皇帝钦定。
成婚,袭爵,成了又一代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的逍遥王。
逍遥王从不逍遥,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些修士,斩不断凡尘俗世,一生挣扎于红尘泥泞。
而逍遥王府备受瞩目的继承人景中秀出生之后,景天享的婚姻也变得泥泞起来。有一个生而知之的儿子,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上辈子花一千年修来的福气。就连景天享自己,最初也是带着这样一种惊喜的心情,迎接这个孩子的。
可是养下来才知道,那个孩子花了多少年,才愿意开口叫一声父亲。那个孩子又是花了多大精力,从会走路起就处心积虑地逃离逍遥王府。
他不要花生糖,不要拨浪鼓,不穿虎头鞋,甚至也不要小弓小马,拒绝仆人伺候他穿衣起居,不肯让亲生母亲抱他,硬要带一个人魔混血的侍卫回府同吃同住。他说很多旁人听不懂的话,他发自内心地反感这个家。
昔日知书达礼、温柔体贴的王妃越来越神经质。
甚至景天享自己,在四下无人的深夜里,也越来越久的徘徊在池塘边。
我大概是上辈子造了一千年的孽吧……
景天享沉默无言地坐在马车里,腰背挺直,想一杆被雪藏等待出鞘的枪。
“王爷,宫门到了。”门外传来车夫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