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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验证的预言(一)(1 / 2)

杨夕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 梁暮正在给她换尿布。


睁眼看见的, 是仍然贴着大红喜字的帐顶。


她是被梁暮一双柔软的手, 在大腿上摸来摸去才反应过来。


这人越老, 就越发的像个孩子。


饭要吃软的, 肉得吃嫩的, 爬高上低越发的吃力, 更是都用上尿布了。等身躯真的慢慢孱弱下来,才开始理解,为什么以前见到的老头老太, 那些顽固、偏执、敏感、任性都是打哪儿来的。


那是一种,慢慢被社会主流抛弃的恐慌……


有多少人参不破生死,就有多少人勘不破衰老。甚至衰老比生死更难看破, 而这世界最残酷的就是, 它并不会因为你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它就不会来。


依稀是, 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 仙来镇程府上, 她和程家的珍珠、翡翠、琥珀几个都还是很要好的小朋友。寒冬腊月的夜晚, 守着一只烧得通红的火炉子给主子上夜, 那样温暖又无聊的夜晚, 也曾天真又无知地讨论过老了之后是什么样子。


翡翠说希望自己老了,脸上的皱纹能看起来都是笑纹,这样就说明自己这辈子过得一定很幸福。她始终是几个女孩子里, 最成熟现实的一个。


珍珠希望自己能不再是个给人值班上夜的丫鬟, 不是说她吃不了上夜的苦,而是她希望自己也能是个那个,睡觉有人守着,走路有人搀着,吃饭有人看着的……重要的人。珍珠是最早让杨夕意识到,自己好像下意识很亲近各种绿茶色姑娘的人。芯儿里面都透着绿的她,总是能把一切的功名利禄虚荣势利,描述得那么真挚而哲学。


琥珀当时的说法是,先能活到老再说吧。言下之意对在场几个小女孩的寿数,十分不看好。当时另外三人只觉得琥珀悲观,并不知道她当时的主子脾气很坏,明面上不显,私下里没少苛责,甚至挨打不比花样儿作死的杨夕少。只是琥珀胆小,默默忍着,并不敢说。


而杨夕是怎么说的呢?


当时杨夕愣了半天,她说我没想过。


杨夕觉着自己老了和小时候应当是没什么区别的吧?头发白了,就会不驴么?扯淡。牙齿松了,就会不折腾吗?怎可能!脾胃虚弱了,那胸中挤压的怒火,就真的能平息么?还是腿脚不好了,就能不再天天想着要逃?


只是一切变得更难了而已,自己的日常大约是不会变的。不管怎么想,也想不到一个,只要老了就能把衙门里的卖身契拿回来的理由。


所以杨夕就说:我可以修仙,然后不老。


大家纷纷的笑她,说她真敢想。在程家做下人,修仙不是什么不可及的事儿,可是想要不老,少爷夫人又有几个能做到?琥珀更是殷殷劝道,修仙危险,只怕上了那条路,都活不到衰老的那天……


人的一生,有时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垂垂老矣的时候,回忆孩提时代的天真稚语,会渐渐的觉得,很多人的命运轨迹,似乎一开始就注定。或一语成谶,或完全背离。


最终,想要满脸笑纹的翡翠,带着惊恐和挣扎的神情离开了这个世界,淹死在冰冷无人的深井里;想要变得重要的珍珠,在巫蛊爆发的巨帆城中死得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人提起;被打怕了的琥珀,杨夕甚至不能确定是谁杀死了她,她只记得那喷满了一面墙的溅射状的鲜血,她临死的时候,一定比她这一生挨过的所有打,都还要疼。


只有天真的想要不老的杨夕,最终磕磕绊绊地活到了老。没有笑纹,稍微有点重要,常挨敌人的揍。


杨夕能记得这些个,当然是因为这些孩提时代的细节,在她六十年炼狱的漫长孤寂里,也渐渐变成了心魔。


她觉得自己的年岁大概都活到了狗身上,花甲是有了,古稀也是真的,可是不惑、知天命、耳顺什么的似乎都被生命给偷工减料拿走了去,一丝痕迹也没有留给她。


年纪的增长,并没有让她成为一个豁达慈祥的老人。只让她渐渐长成了一头,茅坑石头一样,越发顽固得惹人厌烦的老驴。


要多强大的灵魂,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衰老。


要多勇毅的执念,才能用日渐力微多痛的躯体,仍旧与春草一起迎向新来的朝阳。


杨夕估摸着,自己的灵魂可能算不上强大,毕竟还是经常哭鼻子——这事儿可能要赖白允浪,徒肖其师什么的,毕竟我以前好像没那么爱哭。


但自己应该还算,有勇气和执念强大的人吧。即便生命的前路已经可以一眼望到了头儿,有些根深蒂固的想要,有些顽固不化的在乎,和那不知什么时候播撒于心扎根其内无声无息间渐渐燎原的“此时,此地,非我不可,我最合适”,到底是让她在几乎已经完全昏暗的大道上,艰难地抬腿,坚定地落足。


一步,又一步。纵然每一步都踩在失望里,也完全停不下来。


其实世人常常把执着的人神化了。


就像大行子民把小僵尸的一腔委屈恨意,当成了替天行道,吊民伐罪。人们总以为,一生如一日,不顾流言,不计失败,在绝望中坚持到底的人,依靠的是强大的理性来支撑着那令人敬畏的“神格”。


其实不是的。


这世上没有真神行走于大地。纵然有,披着人类软弱易老的躯壳,也是要渐渐娇气起来的。


真正的大执念者,只是……


那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奢望,是不识时务、不合时宜的理想,对于她来说,是能睁着眼睛活在这世上的底线。


一日不得,便一日没有快乐。一日未竟,便抬目四顾皆是难过。


不是苦,是没有颜色。


比如杨夕。


她沉默地看着梁暮给自己包好了尿布,穿上一条□□紧窄,裤腿却款松的裤子。


一只手捏在床沿儿,指尖儿发白,心里什么都没想。


有些矫情,是没有意思的。


因为这种事以后还会再次发生,避无可避。


“知道邢铭在哪儿吗?我要见他。”当梁暮完成了手上的活计,刚要直起身的时候,杨夕忽然出了声。


梁暮整个人吓了一跳,“你醒了?”


看见杨夕清明的眼神,意识到她醒了已经有一会儿了。


手上拿着的,刚换下来的脏裤子和脏尿布,立刻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一般。她没想过杨夕醒过来的时候,会刚好是这么难堪的一个场景。


“你,你别在意。我听小秦说,昏迷不醒的人,是这样的。你养两天,说不定就好了……”


杨夕望了她一眼,摇摇头:“好不了,我这是身子骨不行了。”


梁暮的脸色白了一白,张口还想劝慰什么。


杨夕一双浑浊的老眼,又静又深:“你不用担心,我没那么想不开。连景中秀都给我换过裤子的。好歹,你还是个女的。”


梁暮觉得心里又气又疼,鼻子一酸,就捶了杨夕一拳:“什么女的,我是你妹!”


杨夕被她捶得险些趴地上,强行撑着床沿,又用幻丝决从背后吊住床梁,才勉强坐稳没倒。


还要装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老是老了,做姐姐的怎么也不能显出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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