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骊也的确不负父亲的期待,她非但可以像权宦、宠妃那样肆无忌惮地作威作福,替皇帝砍掉朝臣们那些领皇帝不满的手,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利用自己的独特性。
她是个女人,所以她可以跟整个盛京的内眷们社交,培植眼线,盛京名利场里什么样的阴私都能传到她的手上。
她是待嫁公主,只要不要名声儿,无论朝堂俊杰还是乡野名仕她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去结交。更不要脸一点,五六十岁的老爷子,妻妾俱全的清流名臣,她也都可以找上门去。就算她杀光了名臣全部的妻妾儿女,看在天下人看来也不过是风流公主的一点艳事。无关皇室的清誉。
当然她目前为止还没有这么做过。真到了那一天,就是景骊真的为皇权献祭了自己的所有,不和亲到最苦寒悲惨的地方去,都堵不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但这不妨碍她跟老爷子们私下交易的时候,威胁他们会这样做。
老爷子们没一个不怕。
景骊把这份脏活儿干得无比肮脏,皆尽险恶。
天子对她的荣宠经久不衰,对大公主的宠爱成了帝王有情的佳话。
可是偶尔,非常稀少的一些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深宫里的寒风吹透骨髓,荣华加身的公主也会生出一点点不甘心。也会有那么一丁点期待,来自父亲真正的宠爱。
景骊一直知道皇帝喜欢什么样的人。
那是通透豁达,心怀家国,急流勇退的庞老太师。
那是古灵精怪,温柔善良,不恋权势的景中秀皇叔。
那是简单纯粹,胸有锦绣,不慕权势的秦昭香太傅。
那是软弱仁善,腹有奇才,贪恋乡野的梁仲白侍郎。
豁达、淡泊、纯粹、良知……
皇帝喜欢这些他自己也没有的品质。他拿他们当镜子,照鉴自己的得失。
可景骊同时也知道,皇帝喜欢的这些品质,自己一样也没有。
命运并没有给过她机会,拥有这些奢侈的品格。
她是个女孩儿,她是个凡人,她生在帝王家。
她想被尽量少的人摆布命运,就只有向权力顶点的那个人宣誓效忠。
而这忠诚甚至也不是名正言顺的。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
哪一个取得了权力的宠妃、太后、公主、阉人,能是名正言顺的呢?
无不是踏着污名与血腥,一步步走向世所不容的终局。
于是大公主回头再看梁仲白的时候,就觉得其面目格外可憎。
庞太师、秀皇叔、秦丹师,皇权脚下他们起码是听话的。于是帝王的宠信也只是令人略微嫉妒,让人酸溜溜地说一句真是同人不同命。
但梁仲白侍郎,这人不知是天生反骨还是怎么着。
按照现世人们的普遍价值观,君臣如夫妻,为臣者当相夫教太子,贤能不妒才。
梁侍郎就像后院儿里那个拼命作死想被休,还被夫主反复抓回来宠爱的那个白莲花小妾。
皇帝脚下的各路鹰犬,没有弄死梁小妾的唯一原因就是不敢。
所以梁家败落的时候,落井下石的人才那么多。
雪中送炭的却只有一个逍遥王世子景中秀。
所以当梁侍郎又一次作了个大死,父皇命令景骊来给他擦这个烂屁股的时候。
尽管明知道父皇的意思是先稳住梁家,自己应该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儿,不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把梁家逼反了。大公主还是忍不住落井下石的渴望。她一个甜枣儿也不想给!
明明已经对梁家大公子示弱,在他面前说了抱歉。看见姜挽云八风不动的态度,终于还是拿了公主的气势来压人,没能像对待未来婆母那样软语相求。明明把梁家长女的卖身契带在身上,想好了是要还给她,表示个善意,同时帮梁侍郎打个亲情牌,加强她跟梁氏一门的牵绊。可还是被她三言两语激得,虽然话都说了,事儿都办了,却怎么都像那个以势压人的恶人。
景骊是恶人么?她是。
但她通常恶得没有这么明显。
景骊知道自己这趟活儿办得不漂亮,大失水准。
但她就是忍不住。
好在,通常情况下。天子爪牙的态度,影响的也只有人们对于爪牙本身的印象,对事情的结果影响不大。
景骊拿着那张卖身契,诱惑似的对杨夕说:
“这个,我也可以直接给你。但你要跟我进宫去见梁侍郎,你也有话要跟你爹当面讲吧……”
这是计划好的,如果杨夕不能策反,抓住她的七寸先把人骗进宫里。修士通常是自负修为的,明知是坑也会去跳。
至于进了宫之后,自由逍遥王的修士jūn_duì 招呼她。
信息不对等。
杨夕不知道这次梁仲白捅出来的篓子到底有多大,皇室又是拿着多大的决心要解决这件事。
这就是大公主的依仗。
然而景骊看到了什么?
景骊看到那个脸上四五个圈儿的老太太,梁侍郎家的庶长女,两眼血红得像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
她就用那么一种被什么东西上了身的样子,非常平静、平稳、平常地说道:“你们所有的人都该死。”
景骊顿时生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善于察言观色,她几乎从心底生出一种错觉,眼前的这个老太太跟刚刚不是一个人。
“如果你们都不在了,那张卖身契就失效了。”杨老太太平静、平稳、平常地又说了一句。两只眼珠儿血红得,好像随时都会“嘭”地一声爆出浆来。
“我们……都是谁?”景骊打了个寒颤。
“皇帝……朝臣……宗室……贵族……官员……士子……人伢子……主子……奴婢……爹爹……”
杨夕的声音仍然没停的继续念着,好像这份“该死”的名单长得永远也念不完。
然而“轰隆”一响,雷声大作。
整间静室内瞬间被亮紫色的天雷电光占满了。
十几个宫人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直接就被闪电劈成了一地浮灰。
大公主景骊从未见过修士渡劫,不知道那天雷竟然不是从头顶云层里劈下来,而是可以在室内凭空出现。
她身上穿的,被杨夕称赞为可以叫作法袍的拖地长裙救了她一命。
冰火蚕丝勾成的防护法阵,在天雷一个亮相之间,哗啦啦好像被烧着的头发,瞬间崩断烧尽。腰间供能的灵石只一眨眼就耗尽灵力,破裂成沙。
房门被法术暴力破开,轰碎的门板撞在对面的墙壁上眨眼间便烧了起来。
一个修士冒死闯进来,一把捞起被天雷劈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大公主景骊,迅速地退了出去。修士身上法宝破碎的灵光噼啪闪成一片。
十几个守在门外的修士,看见大公主被救出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更慌乱地叫起来。
“什么情况?屋里是有人渡劫吗?”
“天啊……这还是心魔劫吗……这特么是飞升劫吧?”
“还愣着干什么,不快跑等着被一起劈死吗?”
“可是那个杨夕不能死啊!她死了那边就发现了!我们连她身上的东西都没敢动,就是怕那边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
“秀世子身上都有,那还只是一个生而知之。没道理昆仑守墓人身上没有!”
“她现在还有鬼神格……”
“可你看这个样子,难道她还有活路吗?”
“吵吵吵!吵有个屁用!就是这样你们才只配当个护卫!谁特么能拿出个章程来……”
“公……公主?”
大公主从被那名修士救出来,就一直捂着脸,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一个凡人,纵然穿了法袍,突然遭遇这样威力可怕的天雷,也必然受伤不轻。众人都以为她晕过去了。
可是她竟然没有。
当她挣扎着直起身来,其他人才看清她捂着脸的那双手已经血肉外翻,焦黑成一片。
当她放下手,半张脸都是外露的筋肉伴随着漆黑的结痂,双眼已成两个焦黑的血洞。
她彻底地瞎了。
“快!飞报陛下!叫逍遥王来援!”
景骊知道,自己这趟活儿,大概是彻头彻尾办砸了。
室内。
一片紫莹莹的雷光之中。
杨夕苍白细瘦的手指勾动了一下。
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