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的塑像师真的见过邢铭,所以这神像十分逼真。
高大,威严,冷酷,力量感迫人。
皇帝景中寰每每心乱如麻的时候,只有跪在这座神像脚下,才能找回足够的冷静。
“庞七,朕有点怕了。”
景中寰脚边摆放着大公主派人飞马送回来的留影球,耗尽了能量的球体在滴溜溜打转。
身后陪跪着的,是刚去世的庞老太师的第七个孙子庞御史,官服袖子上滚着一道白边儿,他还在服孝。
除此之外,整座大殿再无人气,连一个伺候着的宫女太监都没有。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寂静。
“晚了,陛下。琼州大阵开起来就关不上,得五百年前先孝景皇帝知道怕,那才来得及。”
景中寰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意外一个接一个,小秦起出来的魔气入侵,白允浪从地府活着回来,庞老太师突然去世,现在梁仲白忽然反水……好像天道都不站在大行这边。”
庞御史看了一眼皇帝脚边的那个带来意外的留影球,沉默半晌:
“陛下后悔了?”
景中寰想了想,最终缓缓摇头:
“不。”
庞御史于是道:“邢铭没有机会活着走出琼州大阵的,一千五百年前他没有,五百年前是开国太/祖意外开启了大阵的封印,否则他也出不来,所以这一次,他仍然走不出。”
景中寰却道:
“朕并非怕他是个旱魃,朕也不是怕他背后的昆仑。朕就是……怕邢铭这个人。”
“臣……不太懂。”庞御史恭声道。
景中寰盯着面前的神像,神像冷肃的面孔上,镶嵌着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庞御史想了想:“效佞幸作风,行忠勇之事。阿附媚上,然则心怀天下,是个实干之人。”
景中寰笑起来:“评价这么高?”
庞御史镇定道:“陛下若想听假话,何必让臣一个御史在这儿陪跪?臣也不是士兵,臣也不是军神信徒……还是说,两军对垒,陛下真的在意自己是否正义之师?”
景中寰仍是笑,叹道:
“可朕是他的信徒。”
庞御史一静,随后五体投地拜伏下去:
“臣请陛下慎言,臣才二十七,臣怕砍头。”
景中寰自顾自仰望着神像:
“朕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邢圣帝君。唯才是用,泥沙俱下;宽严并济,赏罚分明;从谏如流,馋间不行;锐意图治,与时俱进……”
庞小御史趴在地上,面色迟疑,几次张口欲言又止。
先不说邢铭是不是这样的人,关键这些溢美之词听起来怎么那么耳熟?好像都是朝中诸公拍马屁的时候,形容陛下的……
紧接着就听景中寰说:
“如何驭下,如何持心,怎么治世,朕都是跟他偷师的。皇室有太多关于他的记载,朕读着它们长大,他太辉煌,朕不自觉就把他当成了老师。
“尽管……他大概是看不上朕这个学生。”
庞御史把脑门杵在地上:
“陛下,臣腿肚子哆嗦,恳请告退。”
“而现在,朕终于要用这些跟他学来的东西,对付他本人了。”景中寰把目光从神像上收回来,回头看着自己年轻的臣子,
“朕不是在犹豫,杀他是否正义。朕只是在胆怯,自己会不会学得还不到家。会不会他其实什么都已经看穿了,并且做好了局,只等着看朕的笑话。”
皇帝终于不掏心窝了,庞御史松了口气,悄悄又跪直了:
“臣以为,邢铭不是那么促狭的人。”
“朕知道,朕就是……怕……”景中寰伸手摸了摸神像的膝盖,那是他能够到的,最高的地方。
“再给军神上炷香吧,也许最后一次了。”
今日之后,不论谁输谁赢,都不会再有他们参拜邢铭的机会了。
君臣二人一前一后,行三跪九叩大礼,极郑重的上了香。
袅袅青烟插入香炉,景中寰退开来。
“庞七,你这样的人,站在我这边的理由是什么?”
庞老爷子死在了皇帝的大殿上,庞氏全族从那一天起素服麻衣,闭门谢客。
在朝的子弟大部分都辞官守孝,只有一个庞七,拿着老爷子临终前的荐书,只身一人入宫伴驾。
庞七沉默了片刻,直接省略了理由中的为了庞家的态度,为了爷爷的遗志。
年轻的言官声音很轻地说:“臣觉得,这个世界需要一点点改变。”
景中寰背对臣子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不是认可了这个理由。
“选可靠的死士,把那个梁暮,直接扔到琼州大阵内部去。邢铭就算发现了不对,也定要近前查看,踏进那个范围,他也就出不来了。
“还有,梁仲白这个人……不能再留了。”
庞御史躬身应了一声是。
转身离开了大殿。
然而仅仅过了大约三五息时间,便又重新快步走了进来。
少年老成的脸上难得带上了点不敢置信:“陛下,大公主传来消息,那个杨夕……不见了?”
景中寰横眉冷对地回过头:
“什么叫不见了?”
……
皇城,慎刑司。
用来关押审讯犯错宫人的小刑狱,今天却迎来了一位当朝三品大元。
头发花白的男人靠着墙,冠髻歪斜,连官服也滚上了泥。然而他的神情却很轻松,坐在灰尘呛人的干草堆里,望着牢房小小一眼窗洞微笑。
他甚至还哼着歌,不知名的山野调子,有点yín |荡冶艳的味道。
打着拍子的手指修长利落,让这老男人显出几分风流。
“梁大人。”牢房的栅栏边忽然覆上了一片阴影。
沉浸在艳曲中的梁仲白抬起头,谦卑地一笑:
“真没想到,最后送梁某上路的会是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