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片段, 海浪一样涌进脑海。
波涛汹涌的大潮一般, 冲刷着灵魂。杨夕在这种冲刷中, 像一只颠簸的小舟, 几乎无法维持平衡。
她渐渐地想起来了, 很多的事。
从上昆仑, 到去南海, 到炎山秘境,到杨方刺云……
梦中那些旁观的画面,一点点鲜活地从心底涌起。那些心魔中不会出现的生活琐碎, 遗落在灵魂角落的惊鸿一瞥,她都想起来了。
抱怨原来自己噩梦中,每每望师叔而还走, 原来不是怕他, 而是打心眼儿里不待见他的行事。昆仑有很多弟子都不代价他的行事。他远远没有白允浪的人望那么高。
甚至更久远的那些事,也忽然从脑海里闪现出来……
一个穿兽皮裤衩的小姑娘, 光着膀子在森林里攀爬跳跃。抓着粗壮的藤条, 一荡就是老远。
森林是她的屋顶, 草坪是她的卧室, 花草是她的朋友, 禽兽是她的伙伴。
她从小便与妹妹不同。她没学会父亲教的那些, 穿衣识字种菜烧饭。她对在父亲看来无比危险的森林充满了兴趣,不知是出于对自由的向往,还是出于人类生活在森林边的孤独。自己从刚会爬, 就观察模仿着蛇、蜥蜴、野猪、柴狗……等到能够站立行走, 又迷上了猴子、棕熊、鼬。
甚至杨夕一度以为自己再长大一点就能够会飞。等到她明白不长翅膀的生物学不会飞,自己已经是人类的完全态之后,她开始整天整天地盯着天上的鸟。
父亲心软,终于告诉她,人类如果学会了修仙就能够会飞。于是皮裤衩的小丫头又重新有了精神,励志修仙。
一个月之后,她的眼睛变蓝了。
父亲震惊地望着自己觉醒的蓝瞳,天真的杨夕,把那个表情误读成了惊喜。
随着记忆的复苏,心魔中的环境也在飞快地变化着。
森林的细节越发的清晰,毒虫蛇蚁,飞禽走兽,高大参天的乔木,还有树根厚厚的能没过头顶的陈年腐叶。
杨夕想起来了……
眼睛变蓝似乎是一个标志,杨夕越发地与双胞胎妹妹不一样起来。也可能是因为父亲放弃了对她的约束,奔跑得多了,自然会变得更强壮。
她显得更有力量,更灵活,对天气敏感,对危机有野兽般的直觉。她能够与野□□流,看得懂它们的意图,乐于和它们一起玩儿。尽管她清楚地知道,那些野兽,那些花草,不是在跟她玩儿,它们在捕猎她。
可她对这种危险的玩耍方式乐此不疲。
她越长越不像是个人——任何物种的新生儿都是一样的全方位孱弱,但是它们的成年体却会在成长的方向上千差万别,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谋求生存。
但是她记得昆仑的入门检测上,血脉一项明明说她是人。
——这也是刚刚想起来的,如此细枝末节的事情入不了心魔,入不了噩梦。
既然血脉检测她是个人,那么至少是以修真的方式划分,她的母亲应该是个人类。按照昆仑的标准,桑女应当是人。
可是修行界对桑女是什么仍然有争议,昆仑并不曾站出来纠正这个认知。
其中理由,以如今的杨夕,很轻易就能想通。
因为得罪不起梧桐。
梧桐是善良,梧桐是跟昆仑关系好,梧桐也的确年纪够老博爱众生。但她仍然是中央森林之主,她统御的修士占据了天下的正中,她是整个世界所有精修们的王。善良、亲切、博爱,不代表她能容忍别人触碰她治下的秩序。
桑女是梧桐的守护兽,所以她们拥有神女一样的外表。这是整个中央之森都信奉的传说。包括梧桐本尊。
而桑女毕竟只是一小群人;这个世界也没有对桑女进行过什么大规模迫害捕杀;就冲桑女那两只眼睛,是人还是兽其实也都拦不住亡命捞金的恶棍。
昆仑根本犯不上为了一个学术争议跟全世界的精修死磕。
真正毁了的,只有梁仲白这样的人。他善良迂腐,他良心至上,真理是他一辈子的所求,可他不是修士够不到那个层面,他永远都得不到真相。
反观她娘,回归自然,重归本我,她吃好喝好睡得喷香,还变聪明了一点,半点心理阴影都没留下。
杨夕全部都想起来了……
大女儿的另外一只眼睛始终没有变蓝,梁仲白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然而杨小夕却天然地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她并没有真的彻底成为丛林中的桑女。她吃爹爹种的菜,她会穿小裤衩,她大多数的时候直立奔跑,她喜欢爹爹用的那些构造奇妙的农具,她对爹爹讲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着迷。
尽管她也经常跑进树林里,一消失就是好几天,躲过野猪、毒蛇、棕熊的捕猎,一直跑到树林深处去找娘。看着桑女们赤身獠牙,用野兽的鲜血在面上画血妆。用磨尖的指甲和獠牙追逐猎物,奔行于树冠之上。
只要大喊一声“娘”,所有的桑女都会立刻丢下猎物跑过来,围着杨小夕摸头摸脚转圈圈,还试图扒她的小裤衩。
桑女们似乎认为穿裤衩容易屁股生病,起疹子或者什么的。但杨夕觉得拉臭臭的屁屁还是要遮起来的,对于胸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她当时也没胸。
杨夕很多时候根本没法一眼从桑女群中分辨出娘,她得用闻的。离得很近的时候,母亲身上有一股混合着血腥气的奶香。
但是娘亲却能隔着十里外分辨出她,有一次杨夕被一群饿红了眼的丛林土狼困在了树上。当娘亲带着一群桑女,从十几里外桑女捕猎的地盘上狂奔而来,用尖牙利齿和凶猛的肢体,把土狼们撕得粉碎,杨夕觉得那大概就是爹爹说的仙女下凡。狰狞的獠牙,带血的尖爪,混合着血腥和泥土腐败的味道,那就是杨夕关于“母亲”这个词,最深刻的印象。
她想,这大概就是爹爹没有进到树林里跟娘在一起的原因。饱读圣贤书的梁秀才,看不得一群果女满地乱跑,在他的那些道理中这太有辱斯文了。可是他又放不下娘,就只能憋憋屈屈地住在林子边儿上,对过路的人类伪装成一个猎户。只会种地的猎户……
杨夕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她曾经问过爹爹,你算赘婿么?无论梁仲白怎么跟她渲染,爹爹跟娘亲之间的伟大和缠绵,都无法打消女儿对这个问题的执念。当爹的只好憋屈地回了一个“理论上算”。
然后杨小夕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自己种地呢?赘婿不是老婆养吗?
梁仲白立刻扬眉吐气地告诉她,因为自己有尊严有人格,也能自食其力。然后杨小夕一句话就浇灭了他的尊严——你不说赘婿大多是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可怜男人么?你自己有饭吃,为什么要入赘呢?
杨夕钻牛角尖的脑子,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显现出来了。
然而她当时并不知这问题戳的梁仲白有多疼。
家破人亡,无处可去,难道他梁仲白不是这样的可怜男人吗?但凡人间还有一处容身之地,纵然心系那个特别的桑女,难道他满腹诗书,真的会甘于老死乡间么?
所谓田园牧歌,不过是对世事失望已极的文人们,最后一处灵魂的逃避之所。
可是连这最后的逃避之处,这残忍的世间也都不给他。
桑女紫苑再次怀孕,男胎,难产而死。
梁仲白直到此时才知道,为什么桑女只有女人。桑女一向是从林子外边掳掠人类男子□□的,孕女则生,孕男必死。男胎从不成活,常常带累得母亲一尸两命。梁仲白惊愕哀恸,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原本桑女一生也□□不了几次,是他把人类的夫妻关系带到了懵懂的桑女之中。大病而倒,缠绵床榻,险些就这么在病床上殉了情。
如果不是逍遥王府忽然贴出的那张红榜,梁仲白可能真的就撒手去了。
毕竟,他这辈子活着实在是太累了。
杨夕彻底地想起来了……
梁朝这个名字,她从前是见过的。
出现在逍遥王府收揽的修士的榜首,后面跟着年十岁,京城梁氏,父梁仲白,母颍川姜氏。
在父亲书房的案头,被翻倒的酒坛污得一片淋漓。
父亲坐在露着白茬儿的手工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凝望着房顶泄露的星光直到天明。
大行皇室主导的那些实验,最终目的就是武装逍遥军,而那些实验最终是一定会做到人身上的!不是伦理界定模糊的桑女,而是活生生的人,人类修士。
而梁仲白他一个背叛者的儿子,落到了逍遥军的手里,难道还能有好吗?
从那一刻开始,梁仲白就没有了选择。
他只能把自己交给逍遥军,换出儿子。
“帝王心术啊……”父亲当时的眼神,就像被野火烧尽的枯木,死了比活着更坚硬,却再也不会抽纸发芽了,“梁仲白认命了。”
杨夕也是在那之后,才真正有了名字。
从前住在树林边的梁氏一家,根本就不需要名字,只有爹爹,娘亲,大丫头,小丫头,或者野丫头,傻丫头。
但是这一回爹爹给她取了名字,就说明,或许她开始需要了。
梁仲白把杨夕带到了娘亲的墓前,把所有事情告诉了她,前因后果,起承转合,大悲大喜。而在此之前,梁仲白是绝口不提京城,不提过往,不提自己的曾经的。在爹爹口中,似乎与娘亲相好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曾经。
小夕,爹爹要回京城去救你哥哥。但是爹爹不能带你回去。
为什么呢?
你的蓝眼睛,太像你娘。
娘在京城有仇人么?
对,有仇人。
那我留在林子里,等爹回来。
爹爹可能……回不来了。
是回不来了,还是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