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阳毗邻大江,乃是江州最为重要的属地之一。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以此地陈重兵据守,紧扼大江,可令西方之兵无路东进。因此,每当江东发生荆扬对峙的情况,江州便是极为重要的协调方,无论是荆州重镇还是扬州中枢,都不能忽略江州的作用。
寻阳也是江州最为重要的门户,自古以来南方的发展便远远落后于北方,这个年代就连三吴之地都开垦未足,有地广人稀之患。而江州的开发还要落后于三吴,民众多集中分布在寻阳至于豫章这之间的区域,再往南去便多不归王化的蛮族和大片的荒山野岭。
可以说,如果寻阳被突破,那么整个江州也将岌岌可危。所以整个寻阳郡治,便是一座巨大的军事堡垒,保卫着其南面的江州腹心之地。但是由于江州近来的形势颇多骚动,寻阳反而没有驻扎太多守军,并不足完全发挥出这座军镇的效用。
此时位于寻阳郡治外一座庄园小阁中,一名中年人端坐席上,便是此地长官寻阳太守周抚。而坐在其对面的年轻人,便是奉祖父陶侃之命东来的陶弘。
周抚家姊嫁于陶弘之父陶瞻,因而这两人乃是舅甥关系。但是此时周抚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外甥,神态却颇多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大昌你能原来拜望大舅,我是很欣慰。但是,你丧服未除,便奔波于外,若被外人窥见,难免有悖于孝义之嫌。若使物议沸腾,薄于当世,这让你父泉下英灵如何能安?”
陶弘听到大舅的斥责,嘴角便泛起一丝苦笑,他明白周抚如此训斥自己,除了担心自己受物议所非之外,更重要的只怕还是因为时下荆江关系恶劣,担心与自家走的太近而见恶于上官。所以自从他来到寻阳之后,便被一直安置在城外,周抚也并不公开接待他。
他正待要开口解释几句,周抚却摆摆手继续说道:“人之时誉风评如何,便在于言语行止。你父已经忠烈捐国,你更应该珍惜这一份忠烈家声,恪守于礼,结庐居孝,敬奉寡母。余者哪怕是亲长遣用,也不能悖于人情之外。你在寻阳已经逗留一段时日,稍后我就派人送你归乡,切勿再浪行于外,惹人言侮。”
讲到这里的时候,周抚神情已经颇为不悦。陶弘此来目的,已经断断续续与他讲过一些,但是在周抚看来,陶侃此谋简直就是荒诞不经,人老智昏,已经看不清楚自己本分所在。
诚然周、陶两家乃是姻亲,而陶侃如今官居太尉,坐镇分陕,乃是方伯之首。但其实周抚是不怎么看得上陶侃的,一者如果他父亲周访仍在,势位未必就逊于眼下的陶侃。二者陶家家声实在太劣,诸子狂悖无礼,恶声如潮,这甚至连累到周家身上,让周抚颇以旧年这份姻亲为耻。
听到周抚言中已经侮及他家亲长大父,陶弘心内也已经生出些许忿意,在席中挺直了身躯沉声道:“大舅此言,我却不能认同!板荡之世,孝义之外,尚有忠义。若使急于君王,忧于万民,古来素有贤者夺情之礼,不损人伦。当年我父未以高堂老迈为意,挺身怒斩,命护王道,人莫能非之!如今大父遣我,也是同于此情,人言不能薄之!”
周抚听到陶弘反驳,神色间便生出几丝不自然,乃至于几分讥诮。他有心要问问陶弘乃是怎样的贤长,又身负怎样的国用,不过转念一想,终究还是看在死去姊夫的面子上,不再与这后辈纠缠于此。
略作沉吟后,他才叹息道:“或是大舅失言,但大昌你历事未足,实在不知人世有多凶险。你或不惧物议,为家事奔波任劳,然则旁人未必能念你这一份胸怀。如今你已失怙恃,凡事更应谨慎,谨记孤母可怜,不要失于谋身。”
听到周抚此言,陶弘神态不免略有黯淡。他明白大舅这是在提醒他,如今他家嗣争凶狠,为了继承大父的名爵,几位叔父之间早已经撕破脸皮没了和气。他作为一个晚辈,在这种时刻的确应该韬光养晦,不要过分活跃以免引起那些叔父们的敌视。
“大舅诚心为我而谋,我更不能坐视大舅你居于险地啊……”
沉默少顷之后,陶弘才又苦口婆心劝道。
“我又何险之有?”
周抚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对陶弘说道:“我自有立身之道,大昌你不必轻信旁人危言,为我作无谓之忧。”
“我倒盼望自己是智昏多虑,但是大舅知不知,郭默此人已被论罪枭首?”
“什么?此事大昌你从何处得知?是否虚言诈我?”
周抚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一变,险些自席中跃起。他双目死死盯住陶弘,想要从其脸上找到一些说谎的心虚。
陶弘神色却是坦然,沉声道:“这种事情,我怎么敢欺骗大舅!台中决议,廷尉遣人入镇索拿郭默归都论罪,王处明即刻行文追杀,郭默走投无路,往江北逃窜,行至历阳,行踪暴露,被庾豫州遣偏师尽诛!此事确凿,想来大舅不久之后便能得讯。事态至此,难道大舅还以为自己所处乃是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