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就算不谈王氏早年乡土中的名望,单单南渡之后凭着自身权势生生在丹阳郡里划出实地侨置郡县,给一众乡人以栖息地,王氏在乡里所享受的盛誉便没有门户能出其右,就算正当势的琅琊诸葛氏也不行。
而且随着王太傅卧养乡里,加上许多王氏子弟都归乡养学,所以琅琊王氏的乡声反而有所进益。郗鉴行入乡里,哪怕道左寻常役卒都知郡中有此高望贤门并热心指引方向。
王氏乡里家宅较之乌衣巷的宅邸还要宏大数倍有余,这就是乡资不失的门第所具有的优势。在这一点上王氏做得非常好,凡江东中兴以来历任掌权门户,除了吴兴沈氏这一个特例之外,其余人家都不具备这种优势。
郗鉴到来时,王导已经远出家门里许相迎,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野途相遇,彼此眼中映出对方那苍老的模样,一时间心中都是杂絮丛生,根本无从压制。
“太傅,久违了!”
郗鉴在儿子的搀扶下了车,颤颤巍巍抬手向王导深揖,讲出这话的时候,浑浊的眼眶都隐隐有些潮湿。
凡经历过南渡中兴的晋臣,面对王导都有一种天然的恭敬。郗鉴虽然晚渡数年,没有直接经历中兴建制的风波,但早年与王导也是往从甚密。
甚至可以说,王导对江表晋祚而言,不仅仅只是一个臣子那么简单,更是一个象征的符号。
正因为有这样一位雅量从容的掌舵人,江表这个小朝廷才能屡经风雨却总能化险为夷而不坍塌。而随着王导的隐退,时局其实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断层,风气大有改变,各方都有私欲所图,那种相忍为国的情怀已是荡然无存。
而对郗鉴来说,则又更多一层感触。早在苏峻之乱结束时,他困于当时的现实问题而选择联姻庾氏、结好沈氏,与王导渐行渐远,从此之后整个时局走向与他个人的仕途都发生了根本上的偏转。
如今看到与自己一般老迈,甚至站都站不稳而需要家人搀扶的王导,郗鉴心内伤感之余也忍不住心生遐想,若是当年他没有做出改变,而是一直与王太傅内外呼应、通力合作,那么时局的变化又会与眼前有何异同。
“不意尚能生见郗公,此番良友重逢,可谓近年难得的大喜啊!”
王导上前一步,抬手握住郗鉴的手腕,脸上除了重逢的喜悦之外,也充满了复杂的意味。他心内的感触,较之郗鉴只多不少,甚至想要不乏怨气的问上一句:当下时势局面,可是你当年作出取舍想要的结果?
可是现在他却什么都讲不出,嘴角微微翕动着,认真将郗鉴上下打量一番,继而便笑起来:“近来常作闭门自伤,总觉逝者迫我太甚,如今眼见郗公如此,才知我这老朽并非孤客。我们都老了……”
听到王导这番感慨,郗鉴心弦又是一颤,一直到了这一刻,听到王导这一声长叹,他才总算接受了一个事实,属于他们的时代,的确已经过去了。
王导盛情将郗鉴请上了行辇,然后便吩咐家人往家里行去,沿途他兴致盎然向郗鉴介绍着乡里诸多风物,尤其在行过一条溪流时,指着溪上架设的水碓不乏卖弄道:“吴人多夸貉儿擅器,巧作连碓使民大收其利。其实这连碓本是发于中国,近年我闲来无事,召集乡众擅器匠人复制出来,较之吴中所立还要得用许多啊……”
郗鉴听到这话,有心想告诉王导貉儿在淮南所设连碓已非旧态,不独能够加工谷米,连矿石都能碾压粉碎。但看王导一副欣欣然卖弄姿态,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时候无知也是一种福分,最起码可以不必像自己,想到那个小貉子便是满腹的挫败感。
返回王家之后,王导又召集家里一众子弟出来拜见郗鉴,而后便是盛情的款待。席中王导极力不谈时事,但偶尔一句话还是暴露出了他的心境最起码不像表现出来的这么淡泊:“同是淡出时局,我倒羡慕郗公,虽然脱于事外,但能继用得人。”
郗鉴听到这话,也是哭笑不得,既然羡慕自己继用得人,那不就是说王导自己所托非人?换言之其人心目中其实对于在位的台辅们所作所为,其实都是不大满意,看不上眼的。
这一日,宾主也算尽兴,只是临近宴席末尾,王导终究还是忍不住,望着郗鉴不乏好奇道:“我听说,今次徐州交接,当中似乎有些波折生出?不知沈维周是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