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鉴久在江北,与沈充倒是没有太多接触,唯一尚算有些频繁的互动,还是在当年苏、祖作乱,京府行台那段时期。但就是那短暂的互动,足够让郗鉴对沈充印象深刻、敬而远之。
所以行途中,郗鉴也不忘让家人先疾行归都,将自己将要入都的消息禀告给台城。虽然他也知道台辅们未必乐意接待他,但他眼下还未正式卸任,又有太尉的官衔在身,台城总不能彻底的对他视而不见,解决他一众随员的住宿问题这是最基本的礼节。
傍晚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很明显入夜前是到不了建康,所以也只能留宿在沈氏在曲阿的别业,更准确说应该是丹阳长公主名下别业,曲阿正是其封邑。
沈氏在曲阿最大产业便是位于云阳乡里的大庄园,这里也是早年沈哲子还未正式身入时局时夫妻二人在近畿住所。
后来庄园毁于苏峻之乱,苏峻之乱平定后,沈哲子又要主持建康营建,主要精力还在都南的经营,所以云阳这里便荒废下来,许多产业都拆分赠送或售卖给亲善人家,只有这座庄园在兴男公主固执下保留下来。
后来夫妻两个俱都过江定居,留下的产业自然由老爹沈充打理。沈充接手后便又将云阳的庄园进行大规模的营建,他是一个生来跟钱有仇的性格,手笔自是极尽豪爽,不独将龙溪乡里的百戏园照搬过来,更是不惜工本的掘湖叠石,兴建了大量的园林景观。
如今这座云阳庄园,已经是整个丹阳郡里首屈一指的大庄园,甚至就连许多侨人都交口称赞言是远超中朝石崇所建金谷园,日常有大量时人在这里流连徘徊,不舍离去。
当郗鉴一行人抵达云阳庄园时,也被眼前这壮美豪奢的园林景观所折服。尤其是郗愔,此前在琅琊乡里便觉王氏家邸驻在丰殷之地,不乏可观,但跟云阳乡里这座沈氏别业相比,那里真的只是简陋不堪的乡下地方。
庄园占地面积极为宏大,广及几十顷,更是划分成各个风格不同的园区,瑰丽而富于变化的太湖石,四季长青的松柏幽园,犬牙交错的曲水清泉,高低不等的楼阁雅舍,南北风物汇此一处,各种美妙景致简直就是只有想不到、没有见不到。
沈充听到郗愔一路上左顾右盼的赞叹声,便笑语道:“我如今也是虚位无劳,雅趣渐生,颇乐山水,但精神终究不及盛年,虽有此乐趣,却难耐奔波之苦。所以也只能稍作浮浪行径,使山水就我,遂成此园。”
郗愔听到这话,又是忍不住瞪大双眼,沈充那云淡风轻几句话,可谓是直接突破了他的想象极限,虽乐山水但却懒于奔波,遂使山水就我,这是一种怎样豪迈的格局气象!
“常人之雅,多囿于简便。司空之雅,则实在壮似天人,得此随性之乐,此生又复何求啊!”
郗愔忍不住叹息道,语调神态俱是钦佩无比,可见内心里对沈充已是完全的折服。
郗鉴听到儿子的话,脸色更加难看几分,又想起早前在琅琊乡里被打断的教训,便冷哼道:“生人百态,自有贤长于某途达于至极。你只见司空坐拥山水秀致、物华鼎盛,何以行至此境,当中辛苦,岂是你小儿能够进望!如今的你,德行不彰,事迹不显,又有什么资格敢窥望人世乐境!”
听到父亲如此厉声训斥,郗愔忙不迭噤声,不敢再多说话,只是视线仍然忍不住往左右漂移,显然对这庄园的喜爱难于按捺。
对于郗鉴一路来的冷脸,沈充也是隐忍下来,但见他在这种小事上还要厉责儿子作态扫兴,心内便渐渐的不悦,同样冷笑一声说道:“郗公自以仁厚雅重当时,言传身教及于后进,本来我不该多言。但令郎既然趣近于我,有的话我也实在不能按捺不发。我倒觉得郗公此番训斥,其实是有些失于严苛。”
郗鉴这段时间,也是饱受这父子俩的闲气,眼下自己教儿子,沈充还要插嘴,也让他多有不忿,便说道:“虽然时流不以枯槁为美,但先贤久传,宁授以德,勿厚于物。诚然物养于形骸,但足用即可,若是迷之过甚,反要颓废精神,不思进取。尤其小儿此类,德性尚未夯实,更易流于物欲,因是才有厉言导善。”
郗鉴这番话,倒也不是纯为抬杠,他真是觉得德行重于物质,因为有自己这个最好的例子存在。早年他受于兵灾波及,立身都无以为继,要靠乡人接济才得存活,但因为本身德行出众,使得乡众拥戴,而后集众南来,成就一时功业。
此前他虽然多受沈氏物货资助,但这当中也有很多原因,比如时下有大量人依附他而活,没有产业物出也难作维持。
还有就是他若表现得过于孤直,沈氏也未必会放心,因为他们这一番交接本就是典章之外,不符礼法,若是不给沈氏一个权钱交易的把柄,那么他家对沈氏而言就是一个隐患。
当中有太多权衡,都不是郗愔这个年轻人能看清楚的。所以在看到儿子过分执迷于物利,郗鉴才会有诸多不满,甚至有些后悔接受了沈氏太多馈赠,打算在过了这段时间后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