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就连游秩后半夜的时候也蜷缩在了望楼里睡去,身边两个儿子一前一后臂撑着老父身躯,眼眶里满是血丝。
“野中……那、那是,有敌众!”
突然一声尖叫响起,打破了这片静谧,而后城头上下顿时响起一连串的骚乱声。
望楼上的游秩也陡然惊醒,甩甩仍然有些昏沉的脑袋,继而便一跃而起,瞪眼望向郊野。
黎明的原野上,光线仍然稀薄,依稀可见一线黑影正向坞壁方向游动而来。
“儿请外探敌……”
游秩的另一个儿子开口说道,然而话讲到一般,游秩却如被毒虫蜇了一般陡然原地跳起,语调则带着一股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惶恐:“不可、不可,静待……”
敌人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但是随着野中光线越来越充足,敌军全貌也渐渐展现在坞壁城头众人视野中。
那是一支规模不大的队伍,约莫只有五六百人,阵型也非常松散,在这荒凉晨景下望去甚至有几分可笑。
待到一点金光冲出天际,那支队伍也来到了坞壁外里许距离,隐隐已经可以辨认得出,排在最前方的那个骑在马背上之人正是翟慈。
“老贼所率寡弱之卒,夜中故弄玄虚,天亮后便劣态毕露,莫非想以此不堪之众破我强坞?”
游秩眼见这一幕,脸色都气得隐有扭曲,指着城下那稀疏卒众,口中则发出略显夸张的笑声。
城头上一众游氏家众也都明显松一口气,未知最是恐惧,他们昨日派出斥候踪迹、消息全无,令他们对外间一切都无所知,夜中又接连起火似乎后路坞壁被次第攻破,更让他们惶恐于不知将要面对怎样强大的对手。
可是到了白天一看对方原形毕露,心头一颗大石落地,继而便因昨夜之惊惧而敢羞恼,一时间请战声不绝于耳。
敌军弄巧成拙,士气再次高涨,虽然消失的斥候仍然让游秩心情沉重,但已经全无昨夜那种绝望,但是面对属下们连绵不绝的请战声,他也并未丧失理智贸然出战,只是站在望楼静观事态发展。
清晨郊野寂静,坞壁中敌人们的哄笑辱骂声清晰传来,翟慈脸色也不慎好看,甚至自己都觉得周遭这些乡曲实在是太丢脸了。
其实这也并不是他刻意保全实力,无论在公在私,他与游氏都难两存,甚至都有倾巢而出的决心,但却被王猛所阻止,只是带领这区区半数乡勇至此。
而王猛自然也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他手中可用力量实在太少了,千数乡勇还是翟氏、张氏等几家凑起来的。虽然县中吏户激增,但那些人要么是弘武军的战俘,要么是野中流民,非但不能整编战用,甚至还需要留下足够的力量防止他们串结哄逃,能够抽调出这五六百人众,已经算是极限。
且不说翟慈老脸发烫、羞涩难当,王猛却是神态严肃组织这些兵卒们开始劳作,将地面稍作平整,用携带来的竹木器仗搭建起一个不算太高大的平台。
那些卒众们也都不是傻子,行至敌人眼皮子底下难免惶恐有加,所以最开始的时候不免束手束脚,随时准备逃窜。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却见坞壁中敌人虽然叫骂凶狠但并不敢出击,不免也渐渐胆大起来,甚至有人一边忙着手头事务,一边开口回骂起来。
整个高台落成,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在这过程中,双方对骂不已。而在这个过程中,周遭乡野也渐渐出现其他人家部曲,各自远观眺望,并不靠近,一副两不相帮的架势,或者也是存念这乡中二霸相争,趁机捡个便宜。
在这些围观者中,出现一路将近两百余名骑士,这在一众乡徒当中比较引人瞩目,但也达不到令人惊悸的程度。倒不乏人对那些战马流露出贪婪之色,但很快又被游氏坞前奇观吸引了注意力,但也难免有人打算稍后真的打起来,趁乱去抢夺一些战马。
高台架起之后,王猛才亲自上前,将翟慈迎了上去,随同而上的还有多名县署属吏,包括王猛在内。
翟慈也算见过风浪,虽然周遭气氛不妙,但也还是登台安然落座,然后才打开一份卷宗,肃容道:“王道再入关中,县署承命复设,乡野多**猾,今日本署于此设案听讼断狱,惟求秩序再归乡野,生民复归法网!章法即设,刑赏分明,审有罪,褒有德,决断牍案,即刻执行!”
他虽然扯着嗓子嚎叫,但能够传出的距离实在有限,但台下力卒环绕,待其讲完之后,随着一声鼓响,数十人扯着嗓子将其话语原原本本、整齐如一的号叫出来,顿时压住野中诸多喧哗,竟也显出几分威仪气度。
翟慈听完后,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欣慰笑容,自觉家中儿郎虽然愚蠢,但也并非不可造就,苦练一夜便有了今夜这种气象,也实在难得。
那些力士们吼叫声自然也传到了坞壁城头,游秩在望楼上听到那吼声之后,才明白翟慈这一番作态意义何在,脸色顿时转为一片铁青,挥拳砸在了栏杆上,口中则咆哮道:“老贼欺人太甚!”
“坞中骑众,速速集结门后!再集五百精卒,一并杀出,我必将这老奴擒杀在此!”
往年乡斗中虽然也有互相辱骂,但游秩却没想到这翟慈老贼居然嚣张至斯,扯着虎皮做大旗不只,居然堵在他家门口说什么要审断他的罪迹!被人羞辱至此,他又怎么能够忍耐!
此时野中那些围观乡众们也都半是诧异半是狐疑,想不明白这个翟慈究竟是老糊涂已经疯了,还是真的确有所恃,居然敢于堵着游氏家门作态找死!
甚至已经有人忍不住率众欺近于前,既为了看得更清楚,也是为了更方面稍后渔利,早一步确定翟慈作死成功,便可先发一步的行动,无论是翟氏坞壁、还是那个所谓下邽县署,都是他们筹算在谋的肥肉。
察觉到周遭异态,翟慈额头上也变得汗津津的,他虽然见惯风浪,但这样刺激的场面却还没经历过。尽管昨夜已经给自己打气良多,但真正发生时,仍然略有怯场。只是看到左侧王猛始终安坐,心情这才又恢复些许镇定。
“刑令之威,在乎五刑,笞、杖、徒、流、死……”
随着翟慈念诵普法,各类刑具也都一一架设出来,并陈平台之下,远远望去,竟给人一种森然之感。而那些平台前的力卒们,一个个挺胸凹腹,壮声念诵所谓的县署刑规,合共三十余条。
乡野中那些围观者初时还只是哄笑,可是听着听着竟然渐渐有了几分正色,甚至不乏人垂首默诵。
这一番普法,持续了将近两刻钟,甚至有数块硕大门板被竖立在了平台周围,上面俱都写满了刑规,一个个字迹庞大,但究竟有多少人能认识,其实堪忧。
“先审罪户胡氏!”
翟慈站在平台上一声断喝,声音经力卒们传递出去之后,周遭乡野也是一片哗然。因为这个胡氏,便是昨夜坞壁起火的一家,之所以周遭这么多人观望,也是因为昨夜那番动静太大,让这些乡人既惊且疑,打算一观究竟。
原本看到翟慈如此孤弱之众,他们已经认定昨夜只是虚态,可翟慈这么一说,又让他们心弦绷紧起来。
乡众们疑惑并未持续太久,随着翟慈话音落定,突然有十几个血淋淋人头被抛出来。围观者们见状,更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那十几个人头被各自摆出,每被提起一个,则有力卒宣告其人所犯何事。
每诵念完一人,便有两名骑卒乘马挑住首级绕行一遭,向周遭展示。乡众们虽然下意识退避,但又忍不住好奇心探头去望,待到依稀辨认出人头模样后,心内更是巨震,原来昨夜那些事的确发生,并非假象!
“杀!杀出去!”
望楼上游秩眼见那两名骑卒居然还敢挑着人头奔向自家坞壁,更是愤怒得目眦尽裂,挥臂咆哮道。
坞壁大门轰然打开,早已待命的游氏骑众并精卒们吼叫着冲杀出来,周遭围观乡众们眼见此幕,也都惶然色变,一个个引众退避,担心遭受殃及。
然而正在这时候,野外旁侧原本阵势松散的那两百名骑众陡然集结成队,散漫荡然无存,如一柄钢枪迅猛扎向冲杀而出的游氏家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