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翎娘子出身清河崔氏,而清河崔氏很早之前便是天下名门翘楚。单纯从这一点而言,沈哲子吴乡土豪的出身,纳清河崔氏之女为妾,的确是有些冒犯世族门第婚配观念。
但其实身在如此世道,无论士庶,总难免要向现实低头。最起码按照如今江东世俗观念,沈大将军国之柱臣,无论何种门第贵女,配之都绰绰有余。
哪怕是在早年江东门阀当政的格局,清河崔氏纵然在中朝时期颇具清誉,但是由于本身便疏远越府,南渡后也乏甚优异人才翘立时局,算不上第一等的门户。而沈家作为吴乡土著豪宗,又有沈大将军蹈舞时局之内,以势位而论,远非寂寂无名于江东时局的清河崔氏可比。
事实上沈哲子收纳崔翎娘子为妾,本身也没有出于门第的考量。眼下存念为丈人崔珲续嗣,同样也没有什么沾惠的念头。
后世言及门阀士族,多要称许所谓的五姓七望。但这所谓的五姓,真正壮大起来主要还是在北魏时期。而江东所谓的门阀政治,更多的只是南渡之后基于特殊的历史际遇而形成的一种非常态的统治结构,并不可视作普世的权力标准。
事实上从沈氏崛起于江东,尤其是数年之前江东那场政变,琅琊王氏在沈家的反扑之下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江东的门阀政治格局便戛然而止。虽然沈氏作为取代琅琊王氏成为执政门户,但是沈哲子的权力来源却与早年的琅琊王氏有着截然不同的源头。
最根本的一点,早年王与马共天下,王氏的权力来源是与江东司马氏皇权共享。可是如今沈哲子执掌行台,根源却在于对江东本土的掌握以及过江之后对江北的一系列经营。
时人就算讽议沈哲子,也多将他比为魏武曹操而非擅权的王敦,说明时人也认可沈氏如今的权位并非来自于对皇权的瓜分,而是恃武而骄,尊王攘夷。换言之如今的皇权威严来自于沈氏仍然愿意礼奉江东皇室,彼此之间强弱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沈氏之强大在于已经有了裂土封建于江东的实力,这是早年的琅琊王氏都不能企及的强势。
至于江北所谓的五姓七望,在目下而言,其实仅仅只是略具清誉旧望的世族名门罢了,甚至言及乡资乡势都算不上是乡野翘楚。
譬如此前被沈哲子严酷打压、几近灭族的弘农杨氏,这诚然让行台一时之间背负一个酷烈名声,但除此之外实际上的恶劣影响却不大。尤其行台之后作风同样强势,西征一路坦途、顺利收复长安,更没有多少地方乡户敢于哭喊着为弘农杨氏复仇而奋起反抗行台。
北方五姓七望之所以能够日益强大起来,甚至到了隋唐时期更能焕发新的生机,并不在于本身便强大无匹。如果认真追溯起来,其实还在于原本历史上北方始终为胡族统治,尤其是后来的北魏进行比较深刻的汉化改革。
这些胡族想要融入汉族的统治世系中,与那些地方上的名门合作是最快捷的方式。而且北魏拓跋氏本身便是五胡之中相对比较后发的边胡,其政治素养甚至不如五胡前期的屠各、羯胡甚至于氐胡,本身便比较欠缺农耕统治的制度建设能力,自然在这方面便偏仰仗于汉族中的精英群体。
尤其到了南北朝的后期,无论是北齐高氏攀附渤海高氏,还是关陇集团相对成型之后,隋唐两世帝王对本身族系的攀附,都实际增加了所谓五姓七望的社会影响力。
而在北朝日益捧高所谓世族门第的时候,南朝的门阀士族社会地位其实是一路走低的,甚至一度沦落为任意虐杀的程度。
而南北这种世族地位的变迁,其实也是南北法统发生转移的过程,所谓的世族高门,在这个历史阶段便代表着汉民族精英群体对政权法统性的认可。北朝持续不断的融合,越来越多的世族高门加入到统治构架中来,所谓的法统正当性便自然而然的树立起来。
但是对沈哲子而言,原本历史上北朝这种长达数百年的融合过程是他不需要的。如今的他,本身便代表着无可争议的晋祚法统,更不需要这些地方世族加入自己的统治团体来树立自己的法统正当性。
可以说自从粉碎镇压了以琅琊王氏为代表的江东政变之后,所谓的世族约束便被沈哲子打破了,他之所以能够成势包括行台各种规章制度的创建,并不仰仗这些旧有世族对他的支持。所以他可以自仗势大,毫无压力的碾碎弘农杨氏对他西征攻略的阻挠。
至于后世名满天下的五姓七望,如今在行台统治之下的便有几家,比如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他们也仅仅只是作为晋祚顺民和行台良臣才得立足,门第给他们带来的优势和特权几乎无存。
而日后这所谓的五姓七望,更不会给沈哲子带来什么困扰。他们这些世族能够给沈哲子造成的困扰,甚至比不上寻常的乡野实力豪宗或者四边胡众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