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图澄弟子众多,既有权贵豪强的子弟,也不乏寒庶走卒,但当师尊讲法时,一个个都神情肃然,似乎已经浑然忘却此刻正身在建德宫这样一个刀光剑影泛滥、随时有可能横死此中的险地。
但阁台之外的喧哗声终究还是难免传入此中,还是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变得坐立不安,犹豫着问向佛图澄:“法师自陈躬行佛国,但眼下还是要受控人间的君王,居留不由自主,出入受人胁迫,须臾则有性命之忧,若佛陀果真庇佑,那么此际我又如何体察寻找?”
这人虽然惶恐忧虑于当下处境而发问,但却并不是在非议,而是诚心求问的表情。
佛图澄听到这话,便展颜一笑,那有些浑浊的老眼这会儿也慧光闪烁:“我一直在佛国啊,只是这一副形骸暂留此间。不是佛国容不下,佛国宏大,万物皆可容纳,只是我修行还是有欠,不得不留骸此中。若能身心俱入,那我就是真正的佛陀了。”
说话间,突然外面传来求见声,乃是皇后郑氏携着太子石邃并博陵公石遵来见。佛图澄也不避讳弟子,就在此中接见了他们,听到他们来意的时候,他也不做迟疑,亲自将身边一件贴身日久的法器递给了皇后,算作信物。而皇后她们得偿所愿后,便也不再久留,匆匆行出了。
一众弟子们眼见到这一幕,神态各不相同,其中一名比丘尼,其家门正是羯国贵胄,因此对于羯国目下权势流转以及皇后mǔ_zǐ 来访的意图也都感受更加深刻。
此刻看到法师不问是非、不辨因果的便答应了皇后的请求,这比丘尼便有些忧虑并不喜,强忍再三,还是忍不住说道:“法师方才所为,是业障自揽,是以身涉险,这难道也是佛法所教?”
佛图澄闻言后又笑起来:“教授你们戒律,让你们踵佛迹行,这是方便法门。但除此之外,仍须慧性打磨,才知法有可效,亦有不可效。法王割肉饲鹰,因为他是法王,神通堪于业力。你们若也踵此而行,那么你们就死了,这就是愚法。佛有三千样貌,但慧性映衬多少,终究还是要看你们各自灵光打磨剔透与否。”
“皇后mǔ_zǐ 求告于我,是求方面。我不问缘由与其方便,这是在为我自己积攒方便。至于这当中包藏的祸患,那是我受此方便该受的刁难。我贪于方便,所以受于刁难,这也是得失取舍应有的道理。至于将要因此毁于形骸,坦然受之即可,也不必因此忧怅,毕竟方便是我自享,祸福也非人强加于我。”
讲到这里,佛图澄又不乏惋惜的望向众弟子,说道:“我与你等,或要缘止于未远。临别在即,还是一言有赠,佛法番说,自边陲而入中土,骤然昌于此世,也是我等沙门因趁诸胡窃国方便之门。你们能见我一身之方便祸患,以小度大,应该能见我等沙门得于方便之后的祸患未远。法昌之后,灭法未远,届时是要自守还是自弃,我这里也都不作劝告,还是要靠你们各自。”
众僧尼听到这话,一时间神色都有惶恐,他们自然也能听出佛图澄言外潜意,那就是并不看好羯国未来前程。他们的佛法是羯主大力推崇才昌盛于河北,一旦王师光复此境,可想而知对他们会是怎样的态度。
“难道就没有办法渡过此劫?我等终日恭顺礼佛,当此法衰之际,难道众佛就不体恤信众悲苦?”
有弟子忍不住开口问道。
佛图澄则叹息道:“佛之宏大,并不因我等礼恭与否而有增色减色。而我等礼佛,所为终究还是为求自身解脱。应劫的是我等各自,而非早得解脱的佛陀。佛法需信,而非恃。劫难临头,你们能得于几分的解脱,则能受几分的自得。至于我,余心自在,唯此老朽之躯以待劫临而已。”
待见众人终究还是忧怅不喜,佛图澄还是又说道:“佛存于超脱,法在于天地,这不是人心取舍就能改变的事情。即便来年南土之主将要禁灭诸法,但他能毁的只是僧,不是佛。寒冬陡临,多有草木凋零保全生气,但也有青松绿柏忍冬而生。所谓的法,就是在教人自度,术在法中,法言尚且不能领会通透,又有什么面目乞求神佛庇护?”
言及于此,佛图澄便也不再多说。事实上他能讲的还有很多,比如他自身的经历,就是求生于乱世一个典范,但道理无论讲得如何通透,终究还是要看各人领会。应劫者终究还是各自,佛能授予法,但却不会代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