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很黑了,两人都没有灯笼,只能摸着黑前进,速度便走不快。这一带没有卖灯烛的店面,即使身有武艺,在这种漆黑的夜里,心里多少也有些发虚。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互相扶持着缓慢向前,薛素芳走了一阵忽然道:
“退思,你说张大小姐要是看到我们这样,会不会打死我?”
“大概打死我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吧,你可以趁这个机会跑掉。”
“错了,你不了解大小姐。她对你用情极深,你们两人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死了她也不能活。所以不管她怎么恨,也只会找女人撒火,不会怪到男人头上。女人啊……就是这么可怜。”
她自嘲似地笑笑,“好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是在自家绣楼,暖房热屋里吃着点心,在灯下绣花,不会像我们一样走夜路。京师的夜禁严不严,不要把我们抓去了,可就瞒不住。”
范进道:“放心吧,京师平时夜禁怎么严都行,现在是大比之年,想严也严不了。那么多外来举子,都是宰相根苗,他们晚上上街,当兵的哪敢管?这段时间夜禁就是这么回事,不会认真查的。”
又走了几步,他叹了口气。“卿卿那里,我会做工作,一点点劝说她接纳你,这不会是件简单的事,但我不会因为困难就不做。你得给我点时间……我也知道,这样说很像是那些脂粉阵中老手诱骗无知少女的话,说了我自己都不信,但确实事实如此。”
“别说了,我明白你的难处,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闹翻了对你没好处,我就更惨。我说过,张大小姐最多是跟你打饥荒,对我可是要下死手的。不管用多少时间都好,我……等你。”
薛素芳呢喃出最后两个字。又走了几步,问道:“今天这锦衣卫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不敢来找麻烦么?”
“这也说不好,冯邦宁有可能白痴到这种地步,主动过来帮我刷名声,这个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是从便宜坊里他的反应看,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王牌演员,要么就是他真不知道,我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那……还有谁会来抓你?”
“谁知道,也许是单纯的想巴结差事讨好冯家,也许另有图谋。京师这么大,总会有些怪人被我遇到,这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没办法。不过出了今天这事以后,那些人总会有所警觉,不至于再干类似的事情出来,否则,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再说就算真有人来我也不怕,咱们两个都会易筋经的,与他们打一架,打不过也未必跑不了,对吧?”
明知道范进说的是个笑话,可是薛素芳的心里依旧感到一丝激动。在这刹那间,她甚至真的希望有一群不怀好意的人对他们发起围攻,然后自己和范进就这么杀出去,逃出京师,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互相只有彼此再无他人,就这么相守一生。
她如是想着,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迎着凛冽刺骨的寒风,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终于隐约看到灯光,终于有一家卖灯烛的小铺出现了。她忽然道:“退思,……我们买到灯笼,可以不可以也这样走,我觉得这感觉很舒服……今晚上就这样走走,好不好?”
二月初五的夜晚,两人迎着凛冽北风,漫步于京师街头,算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在范进看来这样的约会糟糕透顶,既没有美食没有美酒,就连找个舒服的大床躺一躺都办不到。可是在薛素芳看来,这个夜晚比起江宁幽兰馆内的任意一个夜晚都要舒服,周身上下如沐春风之内,说不出的舒畅。
风中传来阵阵窃窃私语声和笑声,为这寂寞的夜晚添加了几许生机。未来不管前途如何,这个夜晚对于薛素芳来说,都足以怀念一生。
而就在范进与薛素芳在便宜坊等待侯守用时,纱帽胡同张宅之内,一场fù_nǚ 之间的战争刚刚打响。
内宅里,本宅主人张居正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着参茶,面上不怒不喜,看不出他的想法为何。而在他对面,张舜卿跪在冰凉地面上,脸上同样没什么表情,只那么跪着一语不发。美貌的波斯胡姬急的满头大汗,时不时吐出几句家乡母语,冷不知该劝哪个。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焦急地走来走去,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道:“老爷……你也不要怪小姐了,一定是那个男人强迫的……这不是小姐的错。”
“不,退思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张舜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心甘情愿侍奉他,老爷(注1)要罚谁,女儿拦不住,但是真相就是真相,不能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本来张舜卿回府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为了庆祝女儿平安归来,张居正甚至提前离开值庐,把内阁的工作交给次辅吕调阳来做。等见到女儿脸上没留下半点瑕疵,美貌更胜从前,张居正心里自也是欢喜不尽。可是当fù_nǚ 叙述江宁情形,张舜卿如实讲述自己已委身于范进的事实之后,局面急转直下。fù_nǚ 之间,已是一片风雨欲来的紧张情形。
张舜卿本来就高傲性子,也只在范进面前会偶尔伏低做小,当个小女人。这时把一切说出来,接着便跪在地上一语不发,任父亲发落。
那名为阿古丽的波斯姬论年纪比张舜卿大不了几岁,可是对她极是关爱,忙前忙后的调护,生怕大小姐吃了家法。甚至还想让请个郎中来为小姐把脉,看看是否有了身孕。在她看来,若是有了外孙,或许张居正就会手下留情,总不至于一尸两命或是让孩子没有爹。
这个时代的大家闺秀发生这种事可大可小,如果是遇到一些好说话的父母,找个接盘侠把女儿嫁掉,倒也不是不可能。可如果遇到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就有可能干出杀女儿维护门风的事。阿古丽虽然相信张居正不是个迂腐之人,但是宰相的面子关系重大,他会怎么做,也确实吃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