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江宁城里,轿子便彻底失去作用。原本就热闹的街道,此时已经被迎接的人群所占满。东南文教兴旺的一大表现,就是贩夫走卒也多识字,庆贺范进任上元县令的条幅到处都是。鞭炮声震耳欲聋烟雾弥漫,还有人雇佣了狮子在那里舞动欢迎。
这么拥挤的情形,即便是衙役的鞭子,也开不得路。再说江宁这地方不比外地,也不是谁都能抡鞭子的所在。范进索性下了轿子,与百姓点头示意,缓步前行。沿途临街的买卖铺户大多放了桌子出来,或备酒或放茶,还有人放了点心。
每个人都向着范进热情地打招呼,道谢,哪怕是衙役公人或是范志高等人拿了酒食来吃,他们也都很是欢喜,觉得自己极有面子。在人群里,范进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孔。
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有麻子,那是自己和张舜卿从天花庄里救出来的人。其中包括那位举人的娘子,他们当初做的百绸衫,还在舜卿那里当宝贝,现在又来到路边迎接自己。
这些人并不像那些掌柜一样,送东西吃喝,只是朝范进挥手,见他看过来,便挥舞得更用力。对视一眼,一点头,会心一笑,这些人便显得心满意足。
有这么多人在,路是走不快的,正向前走着,路旁忽然有个老妇人向着队伍破口大骂起来。这妇人一身衣衫很是破旧,上面满是补丁,言语间也很是粗鄙,骂的声音很大,漫骂的目标正是范进。
新官上任,这种事自然是忌讳,不等衙役动手,老妇人身边的人里已经有人回骂过去。
“哪里来的疯妇,信口雌黄,居然敢骂范老爷。若没有他献的牛痘方,我们江宁不知道每年要死多少人!莫以为你老我就不敢打你,再敢乱骂,信不信打死你啊。”
“哪里有这多话说,带她去见官了,让范大老爷处置!”
几个年轻男子将老妇人推搡到路上,那老妇人索性在地上打滚道:“打啊,你们有本事就打死我这把老骨头,我既然敢骂便不怕死。范进这狗官,又能把老身怎样?老身是江宁县人,不是上元县人,他这县令办不了老身!”
陈有方本来很是欢喜,接待工作是他负责,做的越好,自己脸上越有光。范进反正是在江宁过度的,用不了几年就能升转,到时候他随便保自己一本,自己都能提拔。没想到不知从哪出来个老妇人坏事,他的心顿时提了起来,命令身边衙役道:
“还傻站着干什么?与我将她拽走!江宁县简直混帐!自己县里的疯子不看好,扔到我们管地来了。给我等着!回头自有办法收拾他们!先把人给我带下去!”
“慢!”范进道:“把老妇人捆起来,带回衙门去。我不管她是上元县还是江宁县人,范某是大明的官,她是大明的子民,我就管得到。不过不可伤损于她,注意捕快形象!”
这段插曲一出,让迎接的队伍出现了一丝尴尬,陈有方趁机道:“各位乡亲,列位厚爱大老爷已经知道了,只是人多口杂,不知还会有什么人出来搅闹,为防不测,还是早日到衙门为好。请各位乡亲让一条路,将来自有机会与各位相见。”
这时几个身着罩甲的锦衣卫行色匆匆的跑过来,首领朝范进行了个礼道:“小人乃是世袭千户实授总旗韩奎,这条街是小人负责巡的。方才听到有个老乞婆辱骂范县尊,这是小人的失职,请县尊千万包涵。人犯既以拿住,请交给小人带回锦衣衙门,自当重办!”
“不必了吧。她骂的是本官,县衙门自会发落,不劳户侯挂怀。若是有何不妥,可以请金吾发函找本官要人。眼下本官要到衙门里办理交接,还望户侯行个方便。”
江宁虽然也有锦衣卫指挥使,但彻底就是个摆设,即便是实职官,权力都很有限,还不如应天千户所实授千户来的有用。锦衣卫头目刘守有都只能算江陵党外围,范进这个江陵女婿预备役,当然不会把这么个小把戏放在眼里。
韩奎脸微微一红,只好跪在路旁让范进一行过去,随后悄悄起身扯住了陈有方,“老陈,你给通融通融。那老婆子我是认得的,与我住的只隔一条街,情形很可怜。再者说一个老妪,弄到衙门里这叫怎么一回事?”
“韩户侯,不是我不给面子,实在是这不好开口啊。新官上任三把火,这老婆子直接撞到火头上,哪里怪得到他人?我就算有心出手,他也使不上劲不是么?您啊,还是另想旁的辙,这事我管不了。”
陈有方随便打发了韩奎,也不管对方的情绪高低,只快步跟上了范进。这位升年县令初来乍到,手下虽然带了跟班长随,但一看就知全是些夯货,一个书生都无。这个时候有文士靠上来,他肯定不会向外推。谁跟知县跟的紧些,好处自然也多。
人在走,心里也在转着念头。
对这位新来的上司他自然是了解过的,尤其是张大受那帮传旨太监在传旨完成后并没急着回京,而是到江宁来打黄恩厚的秋风。酒席宴会间,有不少风言风语流传到江宁官场上,于范进的情形知道的更多。
陈有方当然清楚,范进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根基深,腰把子硬,是皇帝与太后都记住名字的主,成就绝不止于县令。不过所处的位置不同,大家的想法也不同,陈有方作为个基层小把戏又不是那些清楼女子,攀附上范进意义也不大。不管两下在上元相处得再好,范进上京也不会带着他,以他的年龄,这辈子也就是做个七品官到顶,没可能大用。他所要考虑的只是基于自己这个位置,该怎么和这位上官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