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赶上朝会,伏泉与赵苞并列,身后率领十名羽林郎进宫,他对皇宫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没觉得什么,犹如平常,但身后一群边疆乡下人面对鳞次栉比的宫殿群,心生畏惧。
崇德殿里,殿中人头涌动,数百人林立,只等上朝,伏泉进来时无数道目光直刺过来。他坦然面对,随后赵苞亦是如此,而身后众人则多有些惊慌失措,毕竟在殿之中,多为位高权重之人,整个大汉可以说因他们而转动,升斗小民皆怕,他们能不怕吗?
“流川,来……”宋酆向他招手道,伏完在其身侧。
“见过大父、大人。”
伏泉上前分别见礼,宋酆指着身旁一位的中年人,刚欲开口,其身后刚刚发现这边情况的公孙瓒连忙上前拜道:“弟子见过先生,朝堂重地,百官齐聚,恕弟子于此不能行大礼。”
公孙瓒老师?
是他!!!
大儒卢植!!!
“非也,汝破鲜卑,已是大礼,为师甚喜之,来,随吾见过诸位尊长。”卢植将四周好友介绍与公孙瓒,观其脸色,十分喜悦,想想也是,毕竟此番破鲜卑大军中有自己弟子,其能不喜?
卢植,字子干,与刘备同乡,涿郡涿县人。其身长约八尺二寸,是伏泉所认识的人中惟有寥寥几人身高与之相近,与他高大身高相对的,便是他那大嗓门,说话时语音奇大,声如洪钟。不过,他五官并不精致,稍显粗犷,看向他的人一般都会自动忽略其相貌,而将目光放在颌下尺余长须上。这把长须让伏泉莫名想起了以后的关二爷,心里暗暗赞道:“惟有如此之人,方敢申斥权倾天下的大将军。”
“方才伯珪之言,想必中郎已知仆之身份,仆便不多言,未想仆此番返朝,竟能遇中郎,亦是甚喜。”公孙瓒退去,卢植这才与伏泉相谈,他因一年前平定蛮族叛乱,朝廷因为卢植在九江郡担任太守时,对当地人有恩威信义,便拜其为庐江太守。直到伏泉离京外放幽州后,才被朝廷召入朝中担任议郎,与马日磾、蔡邕、杨彪、韩说等人一起在东观校勘儒学经典书籍,并参与续写《汉记》,不过皇帝刘宏显然极其看重卢植,言道写书不是紧要的工作,便又拜他为侍中、尚书。
伏泉随即拜道:“见过卢尚书,尚书之名,闻之久矣,不想今日才得相见。”
“中郎谬言,非是不想,应是不敢也!”卢植语带玩味,眼露莫名笑意在伏泉与伏完身上扫视,伏泉还未如何,倒是自己那儒弱伯父脸色颇为不自然,脸上愠红之色愈加显露。
“尚书说笑耳!”伏泉避而不答,言语一句,便不再说,因为这话他没法接。
卢植意思是指他因经学道统之别,一直不敢见自己,所以才会与自己谈论时还扫视伏完。卢植性格刚毅,早年求学刻苦,师从数人,现任司空陈球、大儒马融等皆有所学,其能通古今学问,“好钻研精义而不拘守章句”,而恰恰不巧,马融乃是伏氏家传今文学所敌对的古文学大家,是以伏泉能去见卢植才奇怪了,即使他亦深谙今文学又如何?
东汉学术之间成见斗争以深,旁人或许私下结交无所谓,但是如伏氏这类今文学根深蒂固者,如非难以避免,定不会与古文学者多加接触。见了又如何?私下为学术问题再争吵吗?
当然,卢植如此,马融三大高徒中,另外两位郑玄、马日磾,后者伏泉也只于五年前蔡邕邀请私会中所见,其他的唯有前番朝会里见过数次,至于前者,现已遭到党锢,伏泉只闻其名,并未见过,或许不出意外以后他也很难见到。
这是马日磾、蔡邕施施走来,望二人所来方向却是伏泉麾下羽林郎所在,伏泉与两人见礼后,便听两人与卢植相谈,所言多是对公孙瓒赞美之词,言其以后不凡云云。很显然,刚才两人闻得公孙瓒是好友卢植弟子,便去考校一番,这才知其有异于常人之处。
卢植捋着长须开怀笑道:“翁叔、伯喈所言太过,伯珪纵有些才华,得今日之功亦是机缘而已,以后之事,尚难料也。”其心情很好,脸上喜悦之色明显,毕竟是自家弟子,而且话语里一片谦虚,观其脸色不似作假,伏泉暗叹果然有大儒之风。
思及一事,伏泉上前问道:“泉有一惑,敢问尚书,尚书诸弟子中,可有比公孙伯珪者?”
“公孙伯珪乃吾爱徒,诸弟子能与其比者寥寥……”卢植一愣,不知伏泉何以言此,然而让他真正联想自己爱徒,却也是一时之间真想不到。
倒不是说卢植本人所收徒弟少,而是他弟子很多,东汉受社会风气影响,不止官学大兴,各地私学也是颇为兴盛,但卢植与避世隐居,不欲出仕,一心治学,教授弟子的郑玄不同,他心中从政想法更加热烈,是以用心不算太过上心。
而且卢植受求学马融影响,当时马融家中常有歌女表演歌舞,而卢植在马融家中学习多年,从未为此瞟过一眼,可见其求学坚毅,是以他认为学习应凭自身,教授弟子并不需强求,全凭弟子自律为主。这样一来,学习无老师督促,全凭自己,卢植弟子学习质量可见一般,估计后来这些人里以知识才干闻名者甚少也有此故,相比而言,郑玄一心治学,诸弟子成名者不知繁多,着名的就有河内赵商、清河崔琰、清河王经、乐安国渊、乐安任嘏、北海张逸、东莱王基、鲁国刘琰、汝南程秉、北海孙乾、山阳郗虑、南阳许慈等等,可谓是“着书满家,从学数万”,两者同出一门,治学却是天与地的差距,可见一般。
“尚书可记得涿郡刘玄德乎?”
“刘玄德?”卢植听着熟悉名字有些印象,这才记起,好奇问道:“中郎何以提及仆之劣徒?”记忆里是个顽劣不堪的少年,应是汉室宗亲出身,不喜读书,当时自己对其也未强求,似乎他与公孙瓒交好。
伏泉回道:“前番路过涿郡,才知其人,见其不凡,知其乃尚书高徒,故有此言。余以为其不下公孙伯珪之下,当为尚书诸弟子冠冕也!”
卢植淡淡笑道:“中郎戏言耳,小徒顽劣不堪,岂有中郎所言高明?”
这时马日磾听得两人言论,以为伏泉再反讥刚才卢植那句“非是不想,应是不敢也”的调笑话语,出声道:“中郎非相面之士,怎可见得一面便知刘玄德不下于公孙伯珪?”马日磾刚刚才考校过公孙瓒,其经学虽然不算精通,但却是有异于常人之处,此时听伏泉说起卢植这个老师都不在意的弟子刘备,当然以为伏泉称赞太高了?
“大夫未见玄德,怎知其无过人之处?殊不知‘小儿曹乃有大意哉’?”伏泉引用光武帝刘秀当时称赞开国名将耿弇的话反驳道,别人不知刘备成就,他能不知?纵观汉末,刘备的政治手段、御下能力、个人毅力真不知比公孙瓒高了多少,而且两人结果亦看得明白,一个三分天下据其一,另一个最终于易京自焚以求解脱,谁强谁弱一看便知!
“这……亦有理也,倒是余孟浪了,昔年余改名时,亦未有人知余年少之志也,何论刘玄德乎?且等数年,若其成名,便可知其有无‘大意哉’?”说完,马日磾潇洒一笑,一点也不为伏泉折其面子面露怒色,看得伏泉有些自行惭愧,古代的这些名士,论起胸怀来,真是令人折服。
伏泉笑笑不语,马日磾话语中言其改名,也是有故事的。说实话,马日磾起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因为东汉流行单名,早在《春秋》就有“讥二名”、《公羊传》所谓“二名非礼也”等,但影响最大的还要属王莽。
时莽辅政,便实施二名之禁。莽传有“匈奴单于,顺制作,去二名”语,则二名之禁已见于诏令。王莽又谓他的长孙王宗,因自画容貌被服天子衣冠,刻铜印三颗,与其舅合谋,有承继祖父大统的企图。事发,宗自杀,仍遭罪遣。有“宗本名会宗,以制作去二名,今复名会宗”。并贬官爵,改封号。这又表示去二名,显示朝廷的宠遇;恢复二名,则以示贬辱。这么一抑一扬,一褒一贬,对社会的影响可想而知,造成后世人们对二名存在着低贱的观念。
而马日磾名字中,“日磾”二字实非其父母所取,乃是他少时夜读史书,仰慕匈奴人金日磾品行遂自行更改,甚至连其字翁叔也和金日磾一模一样。换句话说,其之志向少时便已明了,故适才有此言语。
“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