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声惊雷,彷佛整个玄武湖都被击得震荡。
两人冲出船舱,眼前一幕顿时让他们张大嘴巴。
巨大的盖海舰被闪电击中,六根拍杆和悬杆的立桅同时燃烧起来。那闪电不是一道,而是一张巨大的电网,片刻后再次亮起,将整艘盖海都笼罩在刺眼的光芒中。
楼船爆出无数火光,马嘶声、叫喊声响成一片。舰上的骑兵从城门驰出,一道电光击来,那支近百人的骑队彷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被彻底抹去。接着楼船从上到下如同无法承受闪电的重压,一层层燃烧着倒塌下来,火光冲天而起。
风势越来越急,这时幸存者才发现,在狂风吹动下,湖面以盖海舰为中心正形成一个巨大漩涡。
bào雨倾盆而至,燃烧的楼船在漩涡中心转动着,像被一股无形力量慢慢捻碎,发出劈劈啪啪的断裂声,体积越来越小。
湖水渐渐形成一个锥形的弧面。大战之后,湖上到处漂浮的船板、尸体、燃烧后的灰烬……都随着弧形的水面转动,被一点一点呑入漩涡。
鼓声如同狂风骤雨,节奏已经不仅是雄浑刚劲,而是追求毁灭的疯狂。
王处仲旁若无人地挥锥擂鼓,全不理会众人惊惶失措的表情。画舫在惊雷狂风中摇撼,几名贵族吓得弃席而逃,混an的场面更加剧船身的颠簸。虽然这些贵族世家平常更讲究风仪气度,但要命的关头也顾不了许多,越来越多的人离席奔走。
惊惶中,一个温和啸声响起。谢太傅抱膝l啸,他声音并不高,也没有雄浑的力量,但略带鼻音的啸声从容不迫,让惊惶的众人渐渐稳住心神。
天地被乌云笼罩,宛如黑夜。忽然一道电光划破天穹,笔直朝画舫击来。
萧侯鼓涨的白衣猛然一扬,一股罡风从袖中挥出,在电光击碎篷顶的刹那,像一面巨盾挡在舫顶上空。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处仲振鼓而歌,唱的正是诗经击鼓一篇。
旁边的美ji望着他,婉声唱出后面的千古名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声柔婉缠绵,与雄健的鼓声相应相合。
伴随着鼓乐,一连十余道闪电击下,最后一击,萧侯的罡诀终于被攻破,闪电犹如呼啸长鞭抽在萧侯高举的手臂上,破碎的白衣在雨中蝴蝶般飞散开来。
刺眼电光过后,众人骇然发现,击鼓的王处仲满头黑发尽成银丝,霜雪般披满双肩,彷佛一瞬间老了数十岁。他手中击鼓的龙牙锥却越发光亮耀目,彷佛他所有的生命力都被龙神的内齿呑噬殆尽。
第十章 定盘
全力划桨!
船上的指挥官在bào雨中高声呼喊。桨手奋力扳动桨棹,试图逃离船下越来越大的漩涡。
天空像奔腾的天马驰过般,响起连绵的雷声。每一声惊雷都伴随着一道致命的闪电。
一艘艨艟被闪电击中,拦腰断成两截,旋转着沉入湖底。接着一条海船被巨手一样的浪头掀起,轻易被抛入漩涡深处。甚至连仅存的一条飞凫也难逃厄运,狭长船身腾起白sè火焰,直至沉入水下还在熊熊燃烧,像一支浸在水中的火柱,直到化为灰烬。
越来越多的舰船碰撞在一起,装有龙牙的云氏海船成为碰撞的胜利者,但随着船只越来越多被卷到漩涡底部,这些幸存者迟早会在碰撞中同归于尽。
漩涡轻易吞下一整艘城池般的楼船,折断的船体、漂浮的桨棹、水中死去或是活着的军士……都被漩涡无情地呑没。
末日般的景象中只有一条走舸逆流而行,沿着漩涡漏斗状的边缘,一点一点向上爬升。
滚开!
云丹琉踢开那名指挥官,一把抢过尾舵厉声道:听我的!左桨手正划!右桨手逆划!一!
指挥官叫道:船会失衡倾覆!
在我手里就不会!
云丹琉厉声道:二!秦会之!吴长伯!谁不划立刻把他扔下去!我的船不带废物!
秦桧和吴三桂齐声应道:是!
三!
云丹琉扳动尾舵,整条斗舰猛地一震。船身旋转着,船头抬起攀到上一层的涡流中!
程宗扬和萧遥逸对视一眼,小狐狸做了个鬼脸,然后张了张嘴巴用嘴型说道:男人婆!
云丹琉喝道:反过来!左桨逆划!右桨正划!一!二!姓萧的!不想被扔到水里就去擂鼓!
哎!
萧遥逸收起嘴脸,跑过去擂鼓。程宗扬赶紧抢过一枝桨拚命划着,免得被这位脾气不好的船长赶到水里。
一道闪电击下,将后面一条海船化成火球,几个剽悍的水手浑身是火地跳进水里,接着又被漩涡呑没。
bào雨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黑沉沉的漩涡像怪兽张开的巨口迅速扩大,追逐着颠簸的走舸。闪电像飞舞的银蛇,在乌云和湍急的湖水间纵横jiao错,映出一张又一张惊惶的面孔。
云丹琉高挑的身影立在船尾,鬈曲的长发被bào雨打湿;她xiōng部高高耸起,贴身的银鳞蛟甲勾勒出胴体美好的曲线。
一道闪电划过,在云丹琉微蓝的瞳孔和jīng致的银鳞细甲上映出耀眼光芒。
在她身后,船只燃烧的烈焰在漆黑天幕上不住腾起,头顶是jiao织如网的闪电。船只焚烧折断的巨响、军士在漩涡中挣扎的惨叫声,与bào雨连成一片。
云丹琉不理不顾,美目紧盯船头的波浪,一脚踩着船尾,碧蓝长裙湿淋淋贴在浑圆的大腿上,另一条雪白长腿笔直伸出,蹬住装舵的尾杆,双手用力扳动船舵。
全部正划!一!二!三!
jiao叱声中,走舰挣扎着一点一点从漩涡中划出。
天际的闪电似乎注意到这个幸存者,几乎所有的电光同时击来;只要一半能够击中,巨大能量足以把整条走舸和船上所有的人都变成白灰。
云丹琉双手扳紧尾舵,敢在任何逆境中c舟的她也无法应对根本没有规律可循的闪电。此时周围已经没有别的船只,雷电再打下来,这艘船定然无幸;船上众人清楚意识到这一点,心笔直往下沉去。
危急中,程宗扬突然跃起,扑进舱内。
gan!
闪电击下的刹那,程宗扬大叫一声。
一道白光从舱内飞出。萧遥逸的龙牙锥穿透甲板,旋转着飞上天际。
无数电光jiao织在一起,在头顶的天空形成一个巨大的镂空光球。光球正中,那只龙牙锥吸引全部闪电,莹白龙牙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整个天空的闪电都集中在头顶,众人都扬起头看着电光纵横jiao织的一幕,眼中充满敬畏,更充满恐惧。谁也不知道这支龙牙锥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
jiao织的闪电跳动着,彷佛被这只龙神的牙齿全部吸入。龙牙锥身光芒越来越亮,在浓黑乌云和激荡的湖水间镀上一层肃杀寒霜。
萧侯踏前一步,张手带着一股狂猛罡风朝王处仲颈中抓去。
满头白发的王处仲皮肤迅速乾枯,紫黑sè的血管在皮肤下蚯蚓般胀起。他不屑地一甩头,如雪长发甩起,化去萧侯凌厉的罡诀,一边击鼓长歌道: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击鼓一篇的末章,叹息离别太久,生时再难相见;叹息相隔太远,曾经的誓约终成空话。
萧侯略微一退,接着化掌为指,击开王处仲身周涌动的气劲,一指点在王处仲颈后。
噗的一声,画舫上那面染血的皮鼓被龙牙锥锥尾击破,bào风骤雨般的鼓声哑了下来。
王处仲脖颈被萧侯指锋刺穿,涌出一团黑气。他身形诡异变化一下,颈后彷佛突然间伸出一只苍黑ng头,狠狠咬在萧侯指上。
萧侯退开几步,白衣渗出一丝血迹。
王处仲一锥击在鼓上,已经破裂的皮鼓发出喑哑的鼓声,回荡的长歌无限苍凉。
王处仲丢开龙牙锥,挽住旁边的美ji,盘膝坐在鼓前,虽然席地而坐却傲如王侯。他白发萧然,纠屈的血管在皮肤上迅速扩张,眼中散发出妖异光芒。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注入击鼓的龙牙锥中,然而此时,那枝吞噬他生命的莹白锥身正一点一点解体。
一个黑sè漩涡出现在王处仲背后的空气中,空间随之扭曲变形。一旦他兵解成功,不仅这条画舫,只怕整个玄武湖都无人能够再活下来。但唯一能阻止他的萧侯被他的妖ng一顾噬伤,舫上名士虽多,再无一人能阻止他。
王处仲没有理会众人一眼,低头朝身边的美ji笑了笑,衰老面孔流露出几分年轻时的照人神采,然后低声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美ji嫣然而笑,垂首依在他怀中。
蓦地,一道寒光流星般闪过,王处仲苍白颈中绽出一道血痕。他眼中妖异的光芒闪动一下,随即失去光采。
那个黑sè漩涡还没有完全成形,随着寒光划过,扩张的漩涡停滞下来,然后向内塌陷,迅速收拢成针尖大小一点,最后消失无痕。
就在异变发生的同时,远处湖面上吸引无数闪电的龙牙锥突然迸碎开来,锥身化成无数耀目的星光,带着长长的尾焰朝天际四散飞溅,将湖水烧得一般。
走舸上所有人都张大嘴巴,望着辉煌而残酷的一幕,几乎无人察觉一个幻影般的身影在此时飘入jīng阁。
来人手中握着一枝奇异的翼钩,一钩挑断王处仲的脖颈,接着一手抖开皮囊,脚尖一挑,将王处仲的头颅挑起,落进囊中,手指顺势一拧打好丝结,翻手将皮囊背到背上,丝毫不停地穿过jīng阁。杀人、夺首、远扬都在一瞬间发生,快得让人看不清他的影子。
幻驹!
席间一声厉喝,却是一直从容自若的谢太傅。
那身影在jīng阁的轩窗停了一下,无奈地落下来,回身向太傅施了一礼:世伯。
那人三十多岁年纪,脸sèy沉,面容一见让人颇为熟悉,但转眼就想不起来。
谢太傅沉着脸道:艺儿呢?
那人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道:三哥过世了。
谢太傅静默地拿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却连茶盏是空的都没意识到。
湖面恢复平静,仅存的走舸向画舫驶来。萧遥逸扯住程宗扬,一叠声问道:我的龙牙锥呢?我的龙牙锥呢?
程宗扬实话实说:没了。
萧遥逸叫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
程宗扬也说不出来。他用龙牙锥引开闪电完全是出于偶然。突如其来的天地巨变、狂风bào雨、电闪雷鸣……这一幕太眼熟了,让他险些以为是谁把南荒的龙神给召唤来了。
程宗扬没有看到王处仲用自己赠送的龙牙锥击鼓,只是那会儿捞根稻草都指望它能救命。要应付雷击,避雷针倒是件好东西,但是眼看着雷都要劈下来,再准备也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他想起舱里那枝龙牙锥。既然龙神有驭使雷电的本领,龙牙说不定也有点什么用处。
结果雷终于没劈下来,龙牙锥也丢了。虽然程宗扬表示这根龙牙锥救了一船人的命,用处很大,相当值得过,但萧遥逸照样心痛得要死,非让程宗扬再赔他一枝。
程宗扬被他纠缠不过,忽然手一指:那是谁?
萧遥逸叫道:不就是秦会之吗!你把我的东西弄丢了!赔我!
我说那个!船上那个!
萧遥逸回头一看,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四哥?
美ji抱着王处仲无头的尸身,坐在鼓架前。鼓上献祭的鲜血已经gan涸,随着破碎鼓面微微摇晃。
这个棘手的大麻烦让王侍中、周仆s都感觉满手都是刺。
一向自诩名士、不务正业的王子猷却一点不在乎地凑过去,认真道:知道吗?你唱的礼乐错了一个音。
庾氏没有理他。
王子猷自顾自哼道:天命有晋兮,穆穆明明——这样唱才对。
晋室有何穆穆?有何明明?
王子猷哑口无言,过了会儿道:你挺胆大啊,抱着这个东西也不怕。刚才谢二醒过来,朝这儿看一眼又昏过去了。啧啧,这个老家伙有什么好的?
王子猷,我知道你。
庾氏望着怀中的尸身,美目波光微转,口气平淡地说道:我出身高门,十四岁嫁给东海王为正妃。
东海王是晋帝继位前的封号,她这样说无异于坦承自己的身分。王子猷脸上无所谓的嘻笑着,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其他人都在考虑这句话最好装作没听到。
那些年我只见过这一个男人,以为天下的男子都无能无趣。
庾氏搂紧王处仲的尸身,柔声道:直到遇到他,我才知道世间的伟丈夫。
王子猷感觉芒刺在背,开始后悔自己gan嘛要c这手。
她闭上眼,轻声道:那天他闯进我住的地方,把我按在榻上……被他进入的一刻,我突然想起前生……他赶走我身边的gong人,因为我的一举一动她们都要监视……后来我一句话,他就遣散所有姬妾……
庾氏低叹道:这些我都想起来。可世上那么多人都不让我们在一起。你呢?
一向自负率xg而为的王子猷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庾氏站起身,抱起因为衰老而变瘦的尸体,低声唱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画舫上,两个相拥的身影落花般坠入湖中。
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救。对于一个已经死过的人来说,死亡是最好的归宿。不少人都暗自庆幸避免一桩大麻烦。更多人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似乎那个女子从来没有出现过。
走舸靠近画舫,众人登舟上船,唯一一名幸存的斗舰指挥官挺直身体,双足一并,刷的向那个背着翼钩的汉子敬了个礼,开口道:斯中校!
那名汉子微微点头,接着萧遥逸钻过来,和他勾肩搭背溜到一边,鬼鬼祟祟不知说些什么。
滚开!
云丹琉毫不客气地赶走仆役,命令自己手下几名光头大汉先占了舵位,把航行权控制在自己手里。
秦桧先一步折返,低声向程宗扬说了舫上的经过。王处仲与萧侯对奕不胜,击鼓而歌,一曲白头,最后兵解不成,被人一钩斩首。
王处仲虽然死了,我看这事儿还没完。
秦桧耳语道:那些世家人脉深厚,未必会向萧侯低头。
手里没兵他们还能gan什么?除非他们有胆量把萧侯暗算了。
程宗扬哼了一声,我看那位丞相难有这个胆量。
还有徐度。
哦?
秦桧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程宗扬想了一会儿:这事你去办,他们几个都认识你,利落点!别耽误!
秦桧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又停下来:我们支持哪一边?
程宗扬苦恼地摸着下巴:从利益来说,当然是云家,可临川王那孙子太靠不住,而且实力不济。小狐狸这边又实力太强,跟他们合作,我怕被他们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更要紧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