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不会因为拯救了一条性命而懊悔。”朱利奥摇了摇头,说。
“即便是魔鬼的么。”尤利乌斯二世无法控制地咳嗽了几声:“真是不公平啊,如果说,魔鬼还是有着那么一张丑陋的脸,不得人们的欢心也就算了,但即便它矫饰得如同天使一般,人们还只愿意看着你,老师是这样,凯撒是这样,卢克莱西亚也是这样……你要让魔鬼如何不嫉妒呢?它所做的事情,并不比你少啊,朱利奥,他们为什么还是选择了你呢?”
“你也不是那么高尚的人,”尤利乌斯二世接着说道:“你也一样有着低劣的,你也一样懦弱,一样胆小,一样会因为卢克莱西亚的身份裹足不前,甚至拒绝她的爱情,但你又无法抵御得住她的诱惑,你杀了她的兄长,却和她有了一个私生的孩子。”
“是你向亚历山大六世泄露了路易吉的事儿吗?”
“是魔鬼!”尤利乌斯二世高声说道:“是魔鬼!嫉妒的魔鬼!它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德拉洛韦雷,因为它很清楚,大洛韦雷总是有办法让亚历山大六世知道这件事情,又不至于让它也被亚历山大六世的怒火波及的——它很明白,完全看得到结局。”
“魔鬼知道这也会伤害到卢克莱西亚么?”朱利奥低声问道。
“知道啊,但这就是魔鬼啊,你能要求一个魔鬼还有爱,道德与任何美好的东西吗?不能,朱利奥,如果不是它,”尤利乌斯二世睁大了眼睛,面颊浮现出异样的绯红色,显而易见地兴奋起来:“若不是它,你和卢克莱西亚,说不定是可以在一起的,可怜的人!”他嘴上这么说,但眼睛里却全是幸灾乐祸,“你不是一个卑贱的仆人,虽然无法成为卢克莱西亚的丈夫,却能够成为她的爱人,只要她履行了博尔吉亚家族与她丈夫的家族赋予她的职责,生下了血统纯正的继承人,他们不会介意她有那么一两个用来消磨时间的情人的!
可惜啊,朱利奥。亚历山大六世绝对不会让一个杀了他儿子,卢克莱西亚长兄的人享受来自于他心爱的小女儿的爱情的——或者说,如果你不是取了他长子性命的凶手,又是得到了卢克莱西亚真正的爱情的人,而只是两者居其一的话,为了皮克罗米尼,我们的老师,他也不会一定要杀死你的。但当你同时犯下了这两桩罪行的时候,你就必须去死了。”
他侧着头,呼吸局促,却又欢快无比地注视着朱利奥的脸,希望能够从上面找出一丝痛苦与哀恸来:“告诉我,朱利奥,当你意识到,你同时被朋友出卖,被爱人背叛,被圣廷无视,被恩主舍弃,被家族放逐,被皮克罗米尼枢机,我们的老师遗忘,被我……取代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非常痛苦,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憎恨与厌恶?恨不得它能够在一夕之间倾塌?”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么?”朱利奥问。
“这就是魔鬼想要看到的。”尤利乌斯二世飞快地回答道。
“我可以告诉你。”朱利奥说:“我确实痛苦过,但就像是潮水冲过海砂一般,总是会有希望降临在人世间,从容而迅速地拂去人们的苦痛与悲哀,只要你永不放弃,永不退缩,仍然愿意接纳与感受——那些舍弃了我的人,对我来说,犹如大树上的枯枝腐叶,当它们折断或是脱落的时候,或许会令我疼痛,会留下无法去除的瘢痕,但从更多的地方,会生长出难以计数的新芽,新芽会长成生机勃勃的枝叶,为我带来更多的阳光、水与空气,让我更加强大,所以我从不畏惧,约书亚,也从不留恋。”
“你说谎!”尤利乌斯二世喊道:“怎么可能呢!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怎么会有人不感到愤怒,不感到悲哀,不被罪恶占据心灵呢?哈,多么愚蠢的谎言啊,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自己还不晓得吗,那个朱利奥美第奇,愿意与人为善,温和而又固执的可怜人,也已经被埋葬在布雷斯特了,在这具皮囊里的,也只是一个魔鬼!这已经被证明了,只有魔鬼,才能逃脱君王的恶意,教会的放逐,民众的仇视,才能在无声无息地摧毁了一个强大的教皇与他的家族!”
尤利乌斯二世的声音尖锐而又扭曲,回荡在房间里,当真有如魔鬼在炼狱中嘶鸣,但朱利奥只是端坐在椅子里,看着他,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面对着这么一个曾经的朋友与同伴,他的眼睛里还是不由得流露出些许怜悯之色。
“不可能,”尤利乌斯二世到了最后,几乎发不出声音,但他还是坚持咕哝着,反反复复地,“魔鬼!魔鬼!”他嘶喊到,不知道是在喊自己,还是在喊朱利奥。
“……这些话,”等到他终于疲惫地垂下了头,朱利奥才重又开口:“你已经在心里说了很多遍了吧。”他用那种被尤利乌斯二世深深厌恶着的平和语调说道:“不然的话,你又怎么能够说服你自己呢?你曾经受了我如此之多的恩惠,你本应感激我,报答我的,但你没有,虽然我并不想责怪你——你得到的太少了,约书亚,你恐惧着我夺走你仅有的那么一点东西,所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污蔑我别有用心,这样你不但能够理直气壮地拒绝回报,甚至还能夺走我的东西。”
“这不是魔鬼,而是人性。”朱利奥借着说道:“但这并不是说,我就愿意原谅你,就像是对凯撒,对亚历山大六世,对路易十二,与每个敌人,约书亚,既然你已经选择了与我为敌,我就不会再对你保持善意,虽然……”他叹息了一声:“我确实非常地,同情你。”
尤利乌斯二世猛地颤抖了一下,有句话他说对了,那就是仁慈也可以作为武器,朱利奥知道,他宁愿被自己憎恨,也不愿意被自己同情——这句话应当如同利剑一般刺穿他的心。
“我也知道,”朱利奥毫不犹豫地接着道:“你坚持要让我来成为你的忏悔神父,也并未怀着什么好意,或是愧疚,你只是想要给我最后一击——也许你已经留下了文书,或是亲口与一些人说过,你手中掌握着巨大的秘密,或是财富,而这些,你只会与最后一个见你的人说,这样,即便你根本什么都没有,或是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人们依然会怀疑我吞没了你留下的所有东西。”
尤利乌斯二世死死地盯着他,而朱利奥只是莞尔一笑:“既然如此,你大概会问,我又如何会来到这里呢,那当然是……”他堪称恶劣停顿了好一会儿:“我确实会吞没你留下的所有东西啊,约书亚,你有一部分说对了,那就是对于我的敌人来说,我确实是个魔鬼。”他向外一指:“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从一开始,被舍弃的就不是我,而是你,约书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