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君臣商议南犯之时,洛阳骠骑大将军府中,同样诸将云集,筹谋北进之策。
包括祖约、祖涣、祖济、祖智、祖衍、许柳、魏该、张平、樊雅、冯龙、卫策、韩潜、冯铁等等,五品以上将吏,数十人汇聚一堂。
众人入堂之时,祖逖尚未露面,就见正堂之上,用好几张广榻拼成了丈八见方,其上堆土成山,髹漆为河,竟然造成了一具前所未见的巨大的沙盘!
——“沙盘”二字,还是大司马裴该“发明”的,众皆不解其意:明明用的是土,为何要以沙为名了?有人揣测道,想是大司马前在徐方之时,濒临大海,搓沙成形,乃有此想,所以后来就干脆这么起名字了。
其实沙盘本身不能算是裴该发明的,只能算他“改良”的,军中本有此物,只是多数都是临时制成,而且相当粗劣罢了。自从裴该专募匠人,制造相对精良的沙盘后,祖军中便也逐渐流行开来,只是从前谁都没下大工本,制造过这么大的一具。
祖约等当即凑近前去,仔细打量。其从侄祖智指着几乎横亘整张沙盘的一道绿漆,问道:“这应该是大河吧?”祖约笑言:“这是自然。”随即伸手沿着绿漆,虚虚抚过,然后指着漆旁一方白色木块,说:“此乃洛阳。”
沙盘上这种小木块还很多,多数漆成白色,也有漆成或黑或青等其它颜色的,木块尺寸不一,而唯以这方最大。
祖涣是预先见过这个沙盘的,于是揣着手笑道:“其上本有字,叔父又何必猜想。”
祖约细细一瞧,果见白色木块上用黑笔写了两个小字——“洛阳”,不禁笑着摇头:“太过简陋,何不插之以旗,则更能明示啊?”
忽听屏风后痰咳一声,众将赶紧敛声肃立。随即见祖逖峨冠博带,负手而出,先朝祖约微一颔首:“士少所言是,我这便命人做旗。”然后环视众将,说:“此乃我向大司马借来巧匠,花费半岁时光,方始制成。卿等可能看出,是哪一片地域啊?”
其妻弟许柳拱手道:“洛阳在西,而广固在东,北至博陵,南到谯县,此兖、豫、冀及司东之地也。”
祖逖点点头,即将双手从背后收至身前,右手执一铁如意,在沙盘上方虚划一圈,说:“我与羯奴争胜,即在此间!”
魏晋时期的士人,往往习惯手里拿点儿什么东西,指点比划,以辅助言辞,加重语气——好比说王衍就喜欢整天端着一支玉柄麈尾,信口雌黄,还据说其手与玉柄几乎同色……
祖士稚原本没这习惯,后来见裴该总执三尺竹仗,指指点点,貌似很倜傥风流的样子,这才加以仿效。不过他没端玉如意,或者玉麈尾,总觉得那玩意儿太过脆弱,非军中所宜用,而裴该的竹杖,又嫌寒酸了点儿……最终用铁铸一成如意,长两尺有余,不但可以点划,缓急时还能用来打人,觉得这才陪衬自家的身份嘛。
裴该前不久来到洛阳,与祖逖商谈今后的军事部署,得见此物,亦得见祖士稚挥舞铁如意之状,不禁脊背隐隐有些发凉……他心说,老兄我干脆制一柄铁锏送你,上打昏君,下打谗臣,打遍三十六家反王、七十二路烟尘,如何啊?
你还别说,祖逖本身人量并不高挑,相貌也不出众,裴该初见之时,就觉得此公徒享万世之名,长得却好象一个老农……但当祖士稚挥舞起铁如意来的时候,却似乎风采陡增,竟隐有气吞海内之相了。
当下祖逖挥舞铁如意,说这具沙盘所展示的地域,就是我跟石勒决胜的场所,随即冷笑一声,道:“前日与太尉、司徒,以及荀令等商议,彼等竟云司、兖之间,当恃大河而取守势,徐徐积聚,以待大司马先定并州,再分道破羯——何等的怯懦啊!”
祖约插嘴道:“恐怕不是怯懦,而是不信我等,而欲大司马再立新功。却不想大司马已位极人臣,河桥之战,朝廷几无可赏,则若再立功……”
祖逖抬起铁如意来,一指祖约,那意思:“你先闭嘴!”随即撇嘴道:“大司马于河桥以寡击众,破刘粲二十万军;而我前取河内,其兵未必少于羯贼,却不得不与石勒划界两分而治。则于彼等不识兵者看来,我自然不如大司马,中军亦不如关中之兵……”
说到这里,双眉猛然一挑,厉声道:“我故必出而与羯奴战,灭此朝食,以使社稷得全!”
众将全都躬身拱手,高声道:“愿为大将军效死!”
祖逖停顿了一下,这才缓缓放松面部肌肉,微露笑容,问众人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则以卿等看来,羯奴又会如何做啊?是先发攻我,还是采守势。若彼来攻,会取何道?”
于是众将指点沙盘,纷纷发表意见,大多数人都认为石勒三面皆敌,只有东方是大海,所以肯定是会采取攻势的——起码也要以攻代守。没人看好并州方面,认为有关中兵和拓跋鲜卑的夹击,太原、上党,多半只能固守待援;但有人认为石勒将会北进,攻伐段部和刘琨、崔毖,先解除后顾之忧;也有人认为石勒将会先攻厌次,击破邵续……
祖约摇头道:“我以为,羯奴必攻司、兖。段匹磾、邵嗣祖等,于羯奴都不过癣疥之祸,命一上将率部压逼之,寻机攻取可也,而欲破当下之局,羯奴必直向我。
“我若是羯奴,必将大军来侵我腹心之地——洛阳!”说着话,伸手在最大的那个白方块上虚虚一点,“则彼或增兵河内,以破李世回,或自汲郡涉渡,而谋取荥阳。”
祖逖点点头:“士少所言,不为无理,然而……”铁如意在沙盘一侧凭空划过,“我以为,羯奴或先将一部于平原、安德间涉渡,直取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