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是尚不见棺木。王贡、裴诜前几日送信来,就说已将裴丕的遗体盛棺,命人护送返归长安,估计即便走得再快,也得十数日方能抵达。其实就理论上来说,裴丕之案尚未审断,遗体是不应该运走的——说不定还需要验尸咧——且方冬日,多搁几天也不会坏。王贡、裴诜等如此做,其实也有催促裴该东归之意。
因为没有遗体,所以裴该也不能正式致祭,只是好言抚慰裴粹、裴彬等人。终究都是成年男子,又非才闻噩耗,该哭也哭过了,面上虽残留着泪痕,精神也颇倦怠,却不至于三句话就嚎啕,使裴该很难与他们对话。
裴该问问丧礼的准备情况,是否需要金钱、物资和人力上的协助,裴粹摆手婉拒了。随即裴该就说:“盛功兄妻子,尚在河南,理当接至长安。”裴粹点头道:“已遣人去取了。”裴该就问:“不知可择定了墓地么?是否归葬闻喜?”
裴粹摇摇头说:“我家离乡既久,与河东本族也颇疏隔,祖茔便不必入了……昔曾与文冀笑谈,百年之后,我等若不归祖茔,则当葬于何处啊?文冀云:‘洛阳、长安,择一处可也,要看文约的心意……’”
裴该心说叔父啊,你学坏了,正当悼怀侄丧之际,何必再开言试探我呢?
“我等既葬洛阳、长安,则盛功自亦当从。洛阳尚不可知,长安城外龙首原地势甚佳,其名亦好,我昔日便购得数十亩山地,正好用来敛葬盛功——不知文约是否准许啊?”
裴该微微颔首:“长安甚好,长安甚好,就这么定了吧。”
辞别裴粹之后,他出得府来,正欲登车,就见四外乌压压的,竟然围了好几圈的车马——行台将吏听说大司马终于肯出府了,陆续聚集过来,想要再劝。当然啦,不可能一拥而上,拦着裴该的马头,扶着他的车轼,巴着他的车厢,甚至于扯着他的衣襟,七嘴八舌地相谏,肯定得分出先后次序来。果然裴该才刚上车,就见裴嶷拱手疾趋而至。
裴该也不等裴文冀开口,就一摆手:“正好叔父为我传令,召聚行台五品以上将吏,齐聚大司马府,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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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马府规模甚大,但这是相比较私邸而言的,若作为政府衙署,则前堂未免显得有些局促了——因为裴该既设十二部,并长史、司马,都各置衙署,多数人是不必在大司马府内办公的。
所以长安五品以上将吏——除去裴粹——有一二百人之多,堂上根本就坐不开。唯陶侃、裴嶷等始得登堂落座,余人皆聚堂下,拱手站立,等着大司马训话。
裴该环视众人,先开口问道:“洛中变故,盛功兄遇害之事,想必诸位皆已听闻了?”众人一齐答应。裴该又问:“长史等皆劝我即刻起兵赴洛,向朝廷讨要凶手,为盛功兄复仇——卿等如何说?”
荀崧抢先开口道:“长史所言是也,还望明公从善如流。”诸将吏亦纷纷表示赞同。裴该大致估算一下,有七成文吏和几乎所有武将,都赞成裴嶷之言,余者敛衽垂首,似乎不以为然,却也不肯开口表示反对。
陶侃亦然,低眉眯眼,一言不发。
关键是裴诜第二封信的内容,在裴嶷的刻意散布下,绝大多数人也都知道了。倘若尚书省能够及时给出个说法来,甚至于擒获了右卫和长安行台能够认可,或者不便否认的凶手,或许会有人跳将出来,说大司马如此作为不合制度,还须慎重吧。但荀邃等颟顸官僚只知道拖延塞责,使得行台上下,莫不恚愤,这会儿谁要敢跳出来反驳裴嶷之议,不但恶了同僚,而且道理上也未必能够站得住脚啊。
我家明公是什么人?官至大司马、大都督,爵为开国郡公,执朝臣之牛耳,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家里死了人了,朝廷竟敢不倾全力调查真相,还我家明公一个公道吗?尚书如此,尚书可恶,天子如此,即便天子亦至德有亏!这会儿还说什么国家法度、朝廷规制,礼呢?礼又何在?!
而那些不明内情的将吏也难免会想,天子与尚书为何敷衍塞责啊?仅仅砍几个小兵,讯词还漏洞百出,就以为可以解决问题了?则裴盛功之遇害,说不定就是天子或者尚书的阴谋!尚书省那几个官僚,难道还妄想爬到大司马头上去不成么?羯贼未灭,天子就想要鸟尽弓藏了吗?!
——其实这倒是冤枉司马邺和诸尚书了。他们之所以未能及时给出西党满意的说法来,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哪儿去寻摸那么高深的政治智慧啊!
行台更多将吏的心态则是:大司马这棵参天巨木倘若倾倒,我等依附者全都要做猢狲四散,原本看着光辉灿烂的前途,会被人一脚踩入泥淖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因此,大司马必须亲领兵以归洛阳,顺便为我等的前途扫清障碍!
裴该环视众人,微微颔首,随即提起右掌来,狠狠一拍几案,“啪”的一声,喧哗声当即止息。然后裴该缓缓站起身来,抬起双手,如在胸前虚抱一球,大声说道:“我有一诗,卿等静听——
“丈夫北击胡,胡尘不敢起。胡人山下哭,胡马海边死。部曲尽公侯,舆台亦朱紫。当时重勋业,岂容遭谗毁?本欲靖烟尘,即从渡江始。峥嵘虢洛间,喋血数千里。平生慷慨志,不负东流水。谁云旌麾下,声烈能沦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