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广不由自主、抖着肩膀打了个大大的哆嗦,觉着一股灼热的金汁正从脚底侵袭上来,一直烧到脚踝骨上。但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处变不惊的定力……还是不大够火侯。
当着众手下,谢广感到有些不大好意思,于是迁怒于身边惶恐不安的陈小旺,冲他摆摆手不耐烦地道,“你,就去给本官干这个!马上去!”
对一位同样是西州委派的、流外六等的仓史转眼就去做了补炉役,没有一个人胆敢表示出一点点的诧异,生怕引火烧身。
谢广刚刚到任,便成功的震慑了属下。
打发了陈小旺,谢大人再去了淘金沙场,他身体力行,端了装满金沙的淘金木箕在河边淘洗。竟然淘到了两粒金蚕豆,圆圆润润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咬。
傍晚矿场收工时,谢广亲自站在重兵把守的金矿大门口,背着手监督着那些淘金的矿役们一个一个过筛子。
反正这里也没有女人,人们排着队,挨着次序靠近矿场唯一的大门。
轮到谁时,便飞快脱下身上全部的衣服,自己先抖一下沙土,再让察验的矿丁将衣服接过去,有一人拎了衣领子抖一遍、抛给另一人捏一遍。如果没什么夹带,这人便直接一扬手,将衣服团成一团抛出大门。
此时,那位赤了身子的矿役,恰好跨过了横在门里的一只高脚木凳,正好出门接住落下来的衣服,边走边穿到身上。人们做得有条不紊,速度很快,但在谢大人看来就十分的有趣。
这种事谢广是绝做不来的,即使在他们兄弟最为潦倒的时候,谢广也谨守着读书人的气节,连到高峪建砖窑工地上、挥镐挖地基的活都耻于去干,更别说这个了。
一个人有没有身份,最基本的便是看他能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愿,遮掩自己的身体,而不是像眼前这些人一样,被迫的、像牲口一样的过筛子。
若非上一次真是被郑至善气极了,谢广左脚上保护了多少年的缺陷,就不会让人看到。
那么他就仍然是西州大都督的舅子、二夫人谢金莲的亲大哥,而不是跑到沙丫城这样偏远的地方来才敢冒充一下。
谢广背着手,两只手在身后的袍袖子里***、把玩两粒金蚕豆,虽然袖子里面“咯咯”有声,但没有人敢看他一眼……这感觉真是好极了。
谢广坚持等到了原任散金仓的仓史陈小旺从熔金炉上出来。
陈小旺也扭扭捏捏地迈过了高脚凳。别看别人都习以为常,但是看一位昨日的仓史大人,今天也扒得一丝不挂地接受察验,各色人的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陈小旺的身上。
陈小旺满脸通红,像是夹带让人捉个现行,跨过高脚凳后,再慌忙奔出大门去接住自己的衣服。
谢广心满意足,衣冠楚楚地步出金矿。
他在侯海的陪同下,先去金矿边上的温汤池子看了看,没有发现丽蓝,于是有人给谢大人牵过坐骑,扶他跨上去、去侯圩村温汤池子。
丽蓝果然在这里,她光艳夺目,在沙丫城便称得上女中的魁首,以前谢广是真舅子时,还敢冲丽蓝开开玩笑、甚至捉起丽蓝的手摸上两下。
但如今他的身份抬高了,舅子却不再是真舅子,再也不敢了。
他知道这位九夫人万一有个不高兴了,把枕头风从沙丫城吹到牧场村去,那么他这位西州大都督的假舅子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的。
为着显示与西州大都督不同寻常的关系,谢广对着代答不理的九夫人缓缓一扬手,金蚕豆划着两道弯弯的金线在丽蓝的面前落下来。
丽蓝伸手接住,颠了颠,翘着三根指头捏起一颗在眼前照了,心花怒放地说道,“伙计,单间儿,再去个人给大哥搓背捏脚,水要不冷不热,池台要干净,趿拉板儿、手巾要给大哥备新的。”
把侯海都看呆了。
从温汤池子泡过了出来,谢广才想起自己勤于矿事,一到金矿便忙碌了一天,到现在连个落脚之处都未安排。
这里不是市镇,也非城中,根本没有驿馆可供休息。金矿上倒有专供官员们休息的屋子,但别的官员天天到时候便昂首挺胸地走出大门去,留他自己宿在矿中像个打更的便不称身份。
谢广知道,丽蓝所有的温汤池子上都应该有专门的、供有身份的客人躺卧的窄榻,可以假寐、修脚、拔火罐儿、刮胡子,有的人在那里卧一宿,池子上也是不管的。
这也不合谢管事的身份,但他出来时还是往里瞄了一眼。
不过,他看九夫人丽蓝坐在柜台之内,眼皮不抬地在那里修指甲,看来两颗金豆子换来的、一位伙计专门的服侍已经两清了。
谢广此时连开口说在窄榻上躺一躺都不敢,怕当了侯海的面,万一让丽蓝婉拒便又失了身份。
出来后,侯海对谢广道,“大人,卑职家就在本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房子也宽敞干净,屈尊去卑职家休息如何?”
谢广求之不得,随侯海进了院子,进门才看到屋中还有一人,三十岁年纪目光警觉。侯海引见道,“陈兄,这位便是金矿管事谢大人。”
侯海所说的这位陈兄正是陈国军。
陈国军在高峻和柳玉如大婚时,曾随交河县令刘文丞去过一次牧场村。但那时谢广正在潦倒、谢金莲未入门,虽是一个捕头,谢广也是无缘一见的。自那次以后,陈国军从未在牧场村露过面,谢广同样不认识他。
陈国军却知道谢广,知道谢广就是个二百五。陈国军不敢说自己就是金矿的前管事,谎称自己是侯海在白城的亲戚。
三人攀谈,得知谢广将仓史和掌钥之职都委给了侯海,陈国军高兴之余暗道,说他是二百五一点都不冤枉,看来一点章程都不懂。这样一来,散金仓这样一处金矿重地,与侯海家的坑头有什么区分!
侯海道,“谢大人果然不是我们这等无根无基的小人物可比,今天陪大人去了趟温汤,卑职的这个感触就更加深切!放眼沙丫城,再没哪个人有幸由九夫人亲自张罗单间池子。”
谢广极为受用,也极为谦虚,“这算什么,一个九夫人罢了,西州大都督家中的那些夫人们,不论哪一个见了我面,一样都像二夫人谢金莲那样,对我大哥大哥地叫着。其实本官有何德能?还不是从我妹子金莲那里给个面子!”
陈国军听说到了丽蓝,心中便又气又愤,又急又切,听谢广的口气,好像丽蓝在高峻家中的地位也是末等,你说她何苦,放着金矿管事陈大人的正牌夫人不做,偏偏去做老九!
侯海再道,“卑职看这位九夫人,也看不出确切的年纪,但由风姿韵味上看,整个的沙丫城乡都算上,再也找不出半个来了。”
谢广不觉又撇了嘴,“只是风姿、韵味么?侯大人你的眼光未免有些短浅了!在大都督家中,丽蓝容貌、诗文、武功、韵律、算法、年纪、家世样样不占先,但却是人人皆知的九夫人,她凭的是什么?”
侯海张嘴直眼在听,谢广道,“恐怕原交河县的那个捕头,他至死都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