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这件事出现反复、再令许敬宗不能裁断清楚,那么大过年的,大明宫墙外长乐坊出现的、这件践踏民生的恶劣事件,迟则两天、快则明日,便会奏报到含元殿去。
等到那个时候,房遗爱再缺心少肺也得考虑自保,蜀王李愔藏得再深也得让房遗爱翻出来——他同房少卿在一起说了什么?
赵国公才不信,失了任职地、被皇帝不闻不问的蜀王殿下,会老实到一点坏水都不冒!因为房黑炭在归林居的表现太反常!
赵国公和褚遂良的话很少,行大事无须像在朝堂上那般侃侃而谈,此时更多的内容,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关键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此时促膝议事的两人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他们面色平和、却内心焦灼地等待茶楼的消息。
很快,赵国公安排去茶楼的家丁赶回来了,回禀说延州刺史和房驸马的私谈看起来好像极为不美。
家丁只须对茶楼老板悄悄亮一下身份,再扮个跑茶的伙计没有多难。
“伙计”给高刺史和房少卿上过了茶,掩在门后听里面的话音,原来谈话已经进入实质性的阶段。
驸马房遗爱的一些要求、和刺史高审行的答复,居然都是十分的明确而且直接,为此只有两个人的对坐品茗,气氛却有些僵。
“那你怎么不稳住了再听一听!”褚遂良忘了那是人家赵国公府的家丁,有些促急地问道。
家丁道,“褚大人,我还带了位兄弟,此时仍在茶楼里应茶!”
……
通善坊香远茶楼,是一座高三层的木质楼阁,这样的建筑在高楼比比皆是的长安,虽然算不上鹤立鸡群,但大业、通善坊一带不算黄金地段,它在这一片矗立着,却好似矬子里拔将军。
坐在顶层雅阁里凭窗而眺,可以从曹王府外进进出出的人群,俯瞰着北去的大街,看到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一直看到隔着三座坊区的永宁公主府。
高审行是熟悉那里的,稍加辨认,便认得出公主府大门之内同样三层之高的前厅,那里的热闹又不是曹王府一带能够比拟的。
一开始,房遗爱客气而委婉地提出他的困难,以及手头的紧涩,他居然也提到了永宁坊。
高审行不但从房遗爱的话中听说了刚刚发生于归林居的打砸,而且还听说了休祥坊江安王李元祥、痛殴波充闹剧的上一场——两个公主府的群殴——居然同郭孝恪有关。
高审行忍着不表示出对房遗爱的不耻之意,毕竟茶钱是人家出的,而且自己对他好像还有点短处。
但他知道,谁同这块黑炭沾边儿,谁身上干净不了。
高审行说,“房少卿你不知高某,高某身上从不带那些铜臭气熏天的玩艺儿,但楼下高某的随行人可能带了几个,房少卿你如不嫌弃的话,高某可叫他们上来凑凑。”
房遗爱知道对方没有一丝相助的诚意,语气像打发要饭的。他示意高审行能否回兴禄坊府中周转一下,高审行道,
“高某一向内外有别,不像房少卿还有自己的私房体已,府内所有的钱物都归夫人刘氏掌握——高某又无什么背人的花销,整那个没意义。”
房遗爱暗道,“你他娘的干点啥有人管饭,还给端上来,当然不必自己开销了!老子在高阳那里都没这样的福份。”
两人之间关于借钱与不借钱的商量其实很快便结束了,高审行绝不会给他一文,如果是高阳公主出面来找,他将兴禄坊都搬给公主也不眨一眨眼睛。
而房遗爱认为高审行一毛不拔,是将自己当成了天然的情敌了,毕竟自己越惨、麻烦越大,在高阳公主那里越无好脸色可看。
但他一个堂堂的延州刺史,在家中注定是说一不二,绝不同自己似的没有一点地位,哪会挤不出区区几千吊钱来!
那便是踩的还不够。
房少卿十分有风度的示意高审行品茶,说,“在下刚刚听闻高刺史是个讲究人,与长安知名的文人墨客都有交往,但你可知这类人自比管仲百无一用,惯好争风和捕风捉影,有些时候忌妒、刻薄之心不弱于妇人……”
高审行冷笑一声,猜到房黑炭一定是被几文钱逼到死巷子里去了,那他更不能沾上这人一点边儿,就连与高阳公主的那次萍水之逢,也须让它尽快随波逝去吧。
刺史道,“人无完人,驸马若持这般想法,那你也就没有朋友了。”
他想尽快离开此地,举目往窗外的大街上看,忽然看到有一个青衫之人骑马往北去了,刺史从那匹与众不同的红马上一下子认出它的主人,虽然行头已换下去了,但腰间悬挂的青鳄皮鞘的乌刀,更证实了他的身份。
刺史不知道,皇帝从曹王府出来要微服去何处,但这份好奇足以令他对房遗爱接下来的话充耳不闻。
皇帝去的方向正是大明宫,炭火不急不缓,极通人性地离着老远、便避开推车挑担的行人,那种小碎步的踮跳敏捷轻快,看得出它的心情也不错。
这是整个大唐帝国身价最高的马匹。
刺史想,世间什么东西都是分档的,物以类聚,但高阳公主那样冰清玉洁的美貌尤物,和房遗爱怎么会聚到一起去了!自己同房遗爱也坐在了一起喝起茶来!
这是为什么?
房遗爱对高审行的陌视不以为然,越是看重自己身份的人,越是这副恼人的德性,驸马说道,“刺史你得知道,高阳公主那是皇帝陛下的妹妹,因而你与房某正经说……我们算两个辈份的人。”
刺史从思绪中猛然惊回,惊愕地看向房遗爱,听他道,“在下刚提到的那些文人墨客……他们的肚中是存不住事情的,设若陛下知道了代抚侯同他的妹妹在公主府夜宴后单独留下、天明方离的话……就算刺史清者自清,但陛下对高刺史会是个什么看法?”
高审行保持着镇定,冷冷地问道,“什么看法?”
房遗爱道,“看法注定是一个,但高刺史的结局可能是两个。”
高审行不说话,脸上还带出一丝占了便宜的微笑来,他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听房遗爱说道,
“陛下对高刺史注定厌恶,但如此事不为外人所知的话,陛下可能不会声张——此事事关皇家人的脸面;如果坊间传得沸扬起来、甚至成为休祥坊书场上的戏说、官面上私底下的谈资,以陛下那样的脾气,怕是判上个车裂也有可能!”
高审行垂下眼皮,用手指专注地轻弹着眼前的茶杯,“叮叮”之声没有失了节奏,半天说道,
“陛下同家尊的情谊,恐怕一般人猜不大透,兴许驸马猜对了前一半,却没能猜出后一半来。”
房遗爱面露凌厉之色,一闪而逝,匆匆问道,“哪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