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杨帆忽然便想到了这首诗,心头忍不住一阵酸楚。
船娘把他引到桂花树下,浓浓花香中,一方石碑,一座土丘,丘上有青草少许,伊人已归去三个多月了。这儿,就是宁珂埋骨之地。这座大宅,在宁珂逝后,竟然被独孤世家以宅为墓。
杨帆看到碑上“独孤宁珂”四字时,整个人便痴住了,他痴痴地凝望着那方石碑,连船娘什么时候悄然离开的都不知道,在他眼前幻现的,尽是与宁珂姑娘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一点一滴,落在心中,醇浓如酒;一点一滴,落在心中,如刀似剑……
不知何时,船娘又悄然出现在桂花树下,手中托着一具古琴,琴上还有一封信。看到杨帆痴痴地望着墓碑,和她离开时的姿势一样,没有一点变化,船娘鼻子一酸,泪花便开始在眼中打转。
“杨将军,这是宁珂姑娘留给你的。”
杨帆起先还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直到“宁珂”二字入耳,他才下意识地扭过头。“宁珂姑娘留给我的琴……和信?”
杨帆有些意外地琴书接过来。琴是“绿绮”。宁珂曾经向李太公讨过这具琴,李太公答应她赏玩一年后,在她生日时作为礼物赠给她,而现在,这具琴就在他的手中。
桂花树下,杨帆盘膝坐到了地上,膝上搁着那具琴,手中捧着她的信。
“奴家不知二郎什么时候才会知道我的死讯,也不知道二郎介时会不会来看我一眼。如果你不来或者永远也不知道,那么这封信就当是写给我自己的吧。如果你会来看我。虽然已阴阳两隔,你看到我开心的笑了么?
二郎,我不知道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依旧是少年英俊意气风发,还是人到中年略显苍桑,又或者白头皓首儿孙满堂,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长安城里那个病怏怏的小女子,她对你。痴心如狂。
奴家喜欢二郎,不管是那个英武的二郎,遐想的二郎,洒脱的二郎,狡黠的二郎,还是那个微笑的二郎。你有时像孩子一样天真,有时又是那么的洞悉人心,有时你很霸道。有时又是那么的稳重,想起来总叫人心里酥酥的……
今天在下雨,只是细细的小雨,润润的小雨,就像奴家与二郎相识的那一天。那天一早也下了雨。就是这样细细柔柔的雨,院子里的小草因之舒展起了茎叶。也许就是在那一天,二郎在奴家心里生根发芽了吧。
奴不是很确定,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羸弱的身躯又能追求什么。奴自幼体弱,能遇见二郎,就是一辈子最幸运的事,能喜欢了二郎,就是奴在人世间走一遭留下的最深的痕迹。
索性,随着心、就着缘,只要心里想着二郎,偷偷地喜欢着你,我就心满意足了。真的,奴家真该知足的。奴这一生,从出生就已注定如那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可是蝉总有踏入光明的一天,虽然只是一夏,却可以享受光明与雨露,纵情地鸣唱,直到死亡。我一直以为,哪怕是这短暂的光明,也是我永远都得不到的,可是上苍终于垂怜了我,让我遇到了你。
虽然时光短暂,可这是我用一生换来的等待啊!你知道么,哪怕你只有片刻的凝眸是为了我,我都欢喜极了,我从不知道心里装着一个人儿,是如此的甜蜜与安宁。
头很痛,越来越痛,那种滋味叫人无法忍受。以前,我常常恨不得就此死去,不用再受这样的痛苦,可我现在不舍得了,越来越不舍得。可是想走时不能走,不想走时又得走,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二郎啊,你可知我有多苦。
李太公把‘绿绮’送来了,我很想为你弹奏一曲,就像在长安时那样,弹给你听,看着你笑,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弹琴的力气都没有,我是不是很没用?这琴,留给二郎吧,你弹的不好,可奴家最喜欢听……”
信在杨帆手中一点点团起,他只觉得胸中沉甸甸的,想哭,哭不出来,憋得气都喘不上来。他不知道,那个纯洁如初雪的女子,对他用情竟如此之深,他不知道在他沾染了红尘的心头那一道浅浅的刻痕,在那纯洁无暇的小女子心中竟如渊之深。
宁珂身子虚弱,在长安时都不大出门的,她来洛阳做什么?杨帆只一听到便已知道了答案。可他没有想到,直到死他和宁珂姑娘都未再见上一面,长安一别,即成永别,他连追悔都来不及。
许久许久,“铮铮”的琴音在桂树下响起,琴声有些晦涩、手法很不熟练,可弹琴的人却很认真: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夕阳如血,昏鸦绕树。
歌随琴声起,琴声平平,歌声切切,亦足以催人泪下。
“悲”字出口,余音未歇,琴声忽作金戈,只铿锵一声,一代传世名琴“绿绮”,便在杨帆掌下化为亟粉。
坟前一炉香,香烟袅袅,似乎是伊人所化,温柔地缭绕在抚琴人的身侧,久久不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