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走后——
沈唯便提步朝那黑衣人走去,等走到人的身侧,她便半弯了腰身居高临下得俯视起眼前人。男人早在她们先前说话的时候便已昏迷了过去,此时他无声无息得躺在这处,隐约可见的半张面容俱是一片惨白…她想起先前那一瞥而过熟悉的眼睛便朝人伸出手,却是想取下他的面巾看上一回。
只是她的指尖刚刚触及那块面巾便又收了回来。
他既然这番打扮总归有不想旁人知晓身份的缘故,如今她趁人昏迷揭下面巾终归不好。何况原身自幼生于沈家,所识之人也都是些名门世家的子辈,这人身上这样重的血腥气只怕并不是这汴梁城里的人。
原身又岂会识得他?
先前那一抹熟悉感,许是她瞧岔了也不一定。
沈唯想到这便又重新直起了腰身,她也未再理会男人,只仍旧立在这老梅树下与男人保持着三、四步距离的样子。
男人原本在沈唯靠近的时候便已醒了过来,只是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便一直佯装昏迷的模样,此时见人又往后退了几步,他才不动声色得睁开一双疲惫的眼睛朝人那处看去…沈唯背身立在老梅树下,她此时正仰着头看着头顶的梅花。
大抵是梅花清幽——
沈唯闻着这股子味道倒也合了一双眼睛。
此时午后阳光正好,穿过那团团簇簇的新旧之叶打在沈唯的身上,倒像是给她凭得渡了一层光似得。沈唯因为如今还在孝期装扮也不过寻常,可此时眉眼舒展,唇角微勾,尤其是脸上那一粒若隐若现的小痣也因为这番笑意显得很是灵动,远远看去倒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模样。
有风拂过,头顶的梅花也被风打落了不少,有不少还落在了沈唯那一身月白色的斗篷上。
因着沈唯是背身的缘故,男人也只能隐约窥见她的面容,他原本还想再细细辨别一回只是他实在失血太多,原先也不过是强撑着,此时见沈唯对他并没有加害之意便又沉沉昏了过去。
…
墨棋因着心中藏着事,又怕沈唯有危险,这一去一回也不过花了两刻钟的模样。她远远瞧着沈唯立在老梅树下安然无恙的样子总算是歇了一口气,与人说话的声音也平稳了许多:“夫人,人来了。”
沈唯闻言倒也回过了身。
她看了一眼立在沈唯身侧的入药,口中是说道:“不必多问也不必多言,先去替人看一看,可能救?”
入药知晓事态紧急自是也不敢多言,她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是朝人打过一礼便往前走去,待走到男人身侧的时候她是先看了一回那血迹而后是转身与沈唯说道:“夫人,箭上并没有毒,只需拔出箭再替他上药包扎一回就好。”
“只是…”
她说到这却有些踌躇,连带着声音也放轻了些:“夫人金贵之躯,未免鲜血污到了您的眼,请夫人先回去吧。”
沈唯倒不怕这些,不过她出来也够久了,未免旁人怀疑倒也该回去了…因此耳听着这番话,她也未曾说道什么只是朝人点了点头,而后是温声一句:“等替人包扎完你也早些回来。”
待人应了声——
沈唯便也未再多言,只由墨棋扶着先朝禅房走去。
只是还不等沈唯走到禅房便瞧见陆起淮从小道上走了过来,他眼瞧着沈唯倒是一怔,而后便又快走了几步,等走到人前,他是朝沈唯拱手一礼而后是与人恭声一句:“原本以为母亲在禅房,儿子正想过去给您请安。”
陆起淮这话说完眼见人裙摆上的血迹,低垂的眼中便闪过一道暗芒。
“我先前吃得多了便出去散食了…”等这话一落,沈唯是又看了一眼人,口中是问道:“有什么事吗?”
陆起淮闻言便又抬了脸,午后的暖日打在他的身上,他仍旧是素日清隽温和的模样,连带着声音也很是温和:“无事,原本是想问下母亲打算何时启程?既然母亲刚散食回来,那么便等母亲休息过后再启程。”
沈唯见他这般安排也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他的安排,而后她便仍旧由墨棋扶着往禅房走去。
等到沈唯转过小道——
陆起淮原先温和的面容便又沉了下去,他一瞬不瞬看着沈唯离去的身影,眼中暗流晃荡却是一副沉吟的模样,待又过了会,他才朝半空说道一句:“去查查,今日寺中可有什么人受伤?”
这话一落——
他眼见沈唯身影已步入禅房,便又继续朝自己的禅房走去。
…
沈唯被墨棋扶着走进禅房,待解下身上的斗篷便听人惊呼一声。
墨棋素来行事沉稳还鲜少有这样一惊一乍的时候,还不等沈唯说话便又听得她说到:“夫人,裙摆上头有血。”
血?
沈唯皱了皱眉,她垂眼往那处瞧去果然瞧见那白色的裙摆上头有几道血迹,应该是先前那个男人握住她裙摆时留下的痕迹,先前有斗篷罩着倒也不曾发现,可此时没了外头的遮掩自是一览无遗。
她看着墨棋脸上的惊慌便轻声安慰道:“好了,我们一路过来也没瞧见什么人,再说先前有斗篷盖着也不会有人注意。”
等这话一落——
她便又说道一句:“你去拿一身衣裳过来,我重新换一身便是。”士族大家的妇人出行皆会多备几身衣裳,就是为了以防不备之需…墨棋听她这般说道倒也定了心神,她也未再多言只轻轻应了一声便去里头寻起衣裳来了。
沈唯见她走后,心下却是一动,旁人也就罢了,可是陆起淮…那个男人素来心思敏捷,只怕这裙摆上的血迹是瞒不住他的。
不过——
就算他知晓倒也没什么大碍。
她根本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今日之举也不过是随手罢了,沈唯想到这心神微定。
等到重新换好了衣裳,入药也就回来了,沈唯坐在临窗的榻上,她的手里握着一盏茶,耳听着入药的回禀也未曾多言,只是与人点了点头淡淡说道一句:“你是跟着我的旧人了,应该知晓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
入药闻言自是忙答了:“夫人放心,奴省得的。”
沈唯见此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与墨棋说道:“你带她下去重新拾掇一番,等再过两刻钟,我们就回去。”
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那个男人日后会如何,与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
而此时的另一间禅房之中,暗卫单膝跪在陆起淮的身后,口中是恭声说道:“的确有人受伤,属下赶到那处的时候看到有人已经把那个黑衣人带走了…”等这话一落,他是又跟着一句:“不过属下看那些人的装扮倒像是栖云山庄的人。”
陆起淮此时正站在窗外,闻言他的面色也无异样,只是原先磨着玉佩的手却停了下来。
他掀了眼帘朝窗外看去,远处山峦叠翠、仙雾缭绕,远远看去就如世外仙境一般,陆起淮背手立于此处任由外间的寒风拂过脸面,而他半眯着眼,声音依旧无波无澜:“栖云山庄,原来是他。”
陆起淮倒像是认认真真想了一回,而后才轻声回道:“儿子不该和两位堂弟起争执…”等这话一落,他见沈唯的脸色又沉了几分便又忙跟着一句:“儿子不该惹母亲生气。”
沈唯耳听着这一番话,却是认认真真看了一回陆起淮。
凭借陆起淮日后的心机和手段,只怕如今做戏的成分更多些,只是想着先前他被人围困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沈唯终归还是掩下了心中的那一份不舒服,开口说道:“不管你以前如何,可如今你是我陆家长子,今日你任由旁人欺辱至斯,可想过日后会是什么光景?”
她这话说完眼看着陆起淮苍白的脸色便又软了几分声:“旁人只会觉得你是个好欺负的,那么日后不管是上头的主子还是底下的奴仆都不会把你放在眼里。长久以往,无论是在这陆家还是在这汴梁城中,他们都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到得那时你可知你会是什么处境?”
陆起淮一直安安静静得听着,待沈唯话停,他的面上已是一副惭愧之色。
他什么也不曾说,待朝沈唯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才开了口:“多谢母亲教诲,儿子知错了。”
“我也不是为了你,且不管旁的,我如今总归听你喊一声母亲…”
沈唯声线淡薄,前话一落却是先饮了口热茶,等茶香在唇齿之间四溢开来,她才把手中的茶盏置于一侧,而后是握着一方帕子置于膝上,紧跟着是又一句:“记住,陆家的人从来不是好欺负的,日后若是再有人敢欺你辱你,你就给我百倍千倍打回去。”
陆起淮闻言,脸上的神色却是一顿,他抬了脸朝眼前的妇人看去。
此时轩窗半开,外间的日头穿过院中的树木打进屋中,而眼前的妇人有大半身子皆笼罩在那片日光之中…她的模样清平,眉眼舒缓,身上的气质恬静而又祥和,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却极为狠辣。
他还从未见到过一个女子会面不改色说出这样“倘若有人敢欺你辱你,那么你就给我百倍千倍的打回去”的话。
陆起淮头一次认真打量起人,早在他进府的时候,底下人就已把陆家这些人的心性和为人都与他禀了一通,据他所知,沈唯虽掌着府中中馈却并无多少手段。
这样的话绝对不可能出自沈唯之口。
她,究竟是谁?
…
西院。
近来陆步鞅在朝中高升,王氏自是也过得神清气爽。
倘若不是陆步巍刚死,家中不宜操办喜事,只怕她现在就该大张旗鼓邀那些士族夫人来家中喝茶聊天了。
可纵然不能操办喜事,她也不愿委屈了自个,这会她刚让人去回事处搬了几盆品相上佳的兰花,听说还是外间刚送来的稀罕品种,价值不菲…王氏惯来是不会欣赏的,如今也不过是瞧着这玩意贵便让人摆在屋中,只图个心中舒坦。
身侧的丫鬟名叫暗香,她一面替王氏剥着福橘,一面却是轻声说道:“夫人,您今次让底下的人去回事处取了不少东西,若是让东院那位知道…”
王氏闻言便扬了眉,不以为意道:“她知道又如何?如今咱们二爷可是户部左侍郎,那外头的人不能进府热闹,难不成我还不能拿些好东西高兴高兴?”她这话说完便又吃了一瓣橘子,跟着是又一句:“我倒希望她来同我闹上一闹,也让咱们那位老太太瞧瞧,她挑得媳妇是多么的小家子气。”
王氏早就看沈唯不爽了,不管是按年纪还是按手段,这中馈也不该由她来管。
可偏偏她命好,嫁给了陆步巍又是自幼由老太太看着长大,千娇万宠得,一进府就把这中馈交到了她手头上。
王氏想到这心中就更加不舒坦,连带着原本的好心情也减了几分,她把手上的橘子扔在了盘子上,口中是冷声说道:“什么橘子,酸死了,让回事处的人再去挑些过来,这犄角旮旯里的烂东西也敢往我这处送?”
暗香闻言自是不敢耽搁,她忙屈膝应了一声,刚刚要出门便瞧见外头有丫鬟急急打了帘子走了进来。
王氏本就不舒坦,眼瞧着人这般没规矩更是沉了脸色,只是还不等她发落,那丫鬟便已跪下疾呼道:“夫人,二少爷和三少爷被大夫人罚了。”
“什么?”
王氏脸色一变,她手撑在桌角上起了身,口中是紧跟着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被罚?”
那丫鬟自是不敢耽搁,待把先前的事详尽说了一遭,而后才又说道:“如今二少爷已被拘于屋中抄写家训去了,三少爷则被郑嬷嬷亲自领着去祠堂罚跪了,还有那一众小厮也都被领去慎行院,还,还有…”
她说到这却有几分犹豫。
王氏自然也瞧见了,她拢了眉问道:“还有什么?”
“还有…”
丫鬟垂了脸,声线也放轻了几分:“老夫人发了话让家中的奴仆都过去观刑,没得日后家中再生出这样尊卑不分的事。”尊卑不分这四个字被她咬得极轻。
可即便再轻,王氏也听了个清楚。
她脸上的神色露出几分苍白之态,就连步子也往后倒退了几步,身侧的暗香忙伸手托扶了人一把…王氏等站稳后便咬牙说道:“尊卑不分,她哪里是在警告那些下人,而是在警告我们啊。”
“咱们这位老太太嘴里说着不分嫡庶,可她心里门清着呢,亏得二爷把她当亲娘看待,她倒好…”
这番话委实太过大逆不道。
暗香忙打发了丫鬟下去,而后是轻声劝说道:“夫人,这样的话您可不能乱说,二爷最是孝敬老夫人,若是让他听到又该同您置气了。”等这话一落,她才又压低了声问道:“夫人,如今二少爷和三少爷还都被罚着,咱们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王氏没好气得说道:“她都这样发话了,我还能说道什么?不过…”她说到这却是稍稍停顿了一瞬,而后才又跟着一句:“东院那位近来是怎么回事?不哭不闹的,竟然还上赶着去帮那个庶子?”
暗香闻言便回道:“许是大夫人知晓日后没了依靠便想着好好抓住大少爷,没得日后落得一个清苦孤寂的命。”
王氏耳听着这一番话却是沉吟了许久,而后她才开口说道:“我倒是小看她了…”等这话一落,她是又跟着冷声一句:“等到了二爷下衙的时辰,你亲自去侯他,就说我有事要同他说。”
暗香虽然不知她要做什么却还是恭敬应了。
…
傍晚。
沈唯倚着软榻坐着,她耳听着墨棋的轻禀也只是淡淡说道一句:“不过是几盆花,由她去吧。”
墨棋见她这般却是头一回未曾应允她的话,仍旧压低了声说道:“夫人,不是几盆花的事,家中每位主子每月的份例都是有定数的,二夫人近来时常让回事处挑好东西送过去,倘若今日不是奴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怎么会知晓那回事处的管事如今也做起了这阴奉阳违的事。”
“何况…”
她说到这却是又看了一眼沈唯,而后才又咬着唇说道:“那几盆兰花是国公爷还在的时候亲自着人给您去外头挑选的,且不说名贵不名贵,就算这份心…也不该由西院那位来糟践。”
“还有回事处的管事,您平日待他不薄,哪里想到如今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您可不能任由他们胡乱行事。”
沈唯耳听着这番话,翻着书页的手倒是一顿,原身的确喜爱这些花草之物,尤爱稀罕品种。若是她记得不错的话,原身应该还专门让人建了个屋子专门放这些花草,那里头的品种,只怕就算是皇宫里的御花园也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