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曾经打听过艾瑟尔很久。
于宁宁而言, 艾瑟尔曾经只是一个模糊的记忆。三年前宁宁落在这个世界, 茫然无措,周围的一切陌生而恐惧。看不见面目的男人将她拖进巷子里,一群怪物围了上来。宁宁一直记得艾瑟尔, 那双蓝眼分开人群将她救起。他弯下身,询问她听不懂的话, 宁宁被吓坏了,只能痛哭着、颤抖着的摇头。她想叫警察,她想叫老师, 她想叫无论什么人, 但是也许是那种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危险的本能,让她闭紧嘴, 什么都不说。
然后骑士抱起她, 将她放在马上, 送进厨房。宁宁至今仍记得那模糊的景象,即使惶然无措, 惊恐万分, 她被托在高高的马上, 在有力而冷硬的钢铁的臂弯里, 一个和过去全然迥异的世界不容她拒绝喘息, 在她面前展开狰狞的一面。她被安置在稻草的床上,喝冷水和吃有木屑的硬面包, 夜半会有孩子踹她, 掐她打她。即使语言不通, 人们仍有那么多方式可以表示一切情绪。宁宁透过厨房的窗户,见到许多骑士和牧师在大街上疾驰而过,他们挨家挨户拜访,面上带着狂热,出言便赞颂神明。那段时间像一个兵荒马乱的剪影,给宁宁留下的只有恐惧。宁宁害怕他们,他们围起来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当初巷子里的阴影。宁宁唯一盼望过的,大约只是艾瑟尔来看望她。
她以为都是这样,电视里和报纸上有许多回访的“被援助者”。宁宁虽然年幼,至少知道这里已经和她过往认知的完全不同。她已经是孤独一人,在这个世界。她回过神后逐渐明白自己大约被托付给了这一“孤儿院”,宁宁明白孤儿院是什么样,她不指望会有人带她走……像小柔那样。宁宁也不敢。她对这个现状战战兢兢,但是只要能适应她就能活下去,她只是以为那双蓝眼大约会来看望她。宁宁曾经做过梦,在她被孩子们欺负,蜷缩在冷硬的石砖上。宁宁只是还不会说话,不明白应该怎样办。但是宁宁明白不会永远这样的。她有学,她有努力在学,她逐渐听得懂了,她会反抗,能够自保。……宁宁梦见,那扇门打开。骑士高大的身影从门口走进来,他的背后仿佛放着光。一切鬼怪魍魉都被压碎了,骑士带着这样的明亮走到她面前,微笑着告诉她:
“宁宁,我来接你走。”
可是那绽放着光芒的骑士,直到宁宁学会了这个世界的语言,也再没有上过门。
宁宁打听过艾瑟尔很久。她逐渐明白他是什么人,知道他是怎样的温柔善良,悲悯公正。许多人都说:“被艾瑟尔大人帮助过的人是受光明恩泽。”宁宁觉得自己的确是这样的幸运。要不是艾瑟尔,她大约早就死了。艾瑟尔大人这样高高在上,他偶尔的垂目就是拯救一个人的一生,可是他那样高高在上,他要做的事情那样多,肩上的责任这样重,下水道的阴沟,即使妄想他多一瞬的注目,都是该死。……宁宁没有怪过艾瑟尔,她一直感激他。宁宁知道艾瑟尔应召前往鲜红峡谷的战场,那已经是她学会语言的几个月之后了。宁宁错过了送他出城,但是他凯旋的那年秋天,宁宁有努力挤在人群里,在鲜花和彩带和激动的欢呼里,努力踮着脚,看着那光芒纵马跃过,在她的眼前。
光芒在她的眼前微笑着说:“尼尼,我很高兴你喜欢这儿。”宁宁支撑不住地跪下来,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可是憧憬了那样久的光芒在她眼前,突兀地幻化成一个真人,微笑而亲切,温和而平静。他和她如此接近,在这个不合时宜的夜晚,不合时宜的地点,不合时宜的身份和地位。在艾德里恩老管家偶尔的语言里她能知道奥诺德·艾瑟尔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确如传言中那样高大,却又带着私下的一点点外人看不见的狡猾和玩笑。
宁宁记得那个臂弯,记得那双蓝眼,可是多么矛盾,每次和艾瑟尔在一起宁宁就恐惧,这比面对利昂和撒姆·威登的恐惧还大。她恐惧一切,自己的性别,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谎言,自己的危险和窒息。这种恐惧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加深。宁宁愿意为艾瑟尔做一切,这是真的,她感激他也想报答他。她却只想逃离他。头顶上的那个气息静了一会儿,叹了一声气。他是那么好心,对她的询问都平和而可敬,带着一点点自嘲的打趣。
“这个问题好像上次我们说过一次。尼尼,我这样让人害怕吗?”
宁宁拼命摇头。她不想的,她只是站不起来。腿脚在发抖。宁宁想告诉他许多,但张着嘴却所有的话都拦在她嘴里,她要说出的和死都不能说出的,她不知道哪一边更多。宁宁说:“……我没有这样想您,艾瑟尔大人!”
只需跪下仰望月亮,遥远地膜拜他的光辉,这比与他平视更轻易。而这是一种侮辱。艾瑟尔坐在椅子上,神情没有任何不快,只是微笑着,平静着,无奈着,看着宁宁的头顶。有那么多的人对艾瑟尔这样做过,他们表示的是对他的景仰和感激,这个孩子也是一样,艾瑟尔近来繁忙,他常常早出晚归,没有和他足够的接触,即使他一直都从艾德里恩那里听取对宁宁的反馈,宁宁有这种反应是可以想象的。他是这样温柔,即使对这样的扫兴也没有任何不快。
只是他们的对话就不可避免地简单而公式化起来。艾瑟尔说:“我只是想谢谢你,近来艾德里恩爷爷轻松很多,他代替我的领主职责这么多年,现在年纪大了还这么闲不下来,我总是希望他能过得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