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咱俩分开捡。”
匆匆说完这一句,宋清如也不用拐杖了,自己别在框子里,然后两只手弯下腰来就开始抢。
能在这里混的,都是手脚麻利的,踩一脚推搡一下根本不是事情,就担心宋清如让人欺负了。
结果压根就没事,宋清如就跟鱼儿到了水里一般,趁着身子瘦小插缝钻,那身姿竟是从没有过的灵活。
她两辈子第一次捡菜叶子吃,但是这心情就跟捡钱一样,全是白来的,尤其是现在肚子里面叽里咕噜的叫,她吃得少,家里粮食确实不够吃,这几天都是欠一点吃饭,大家都这样,卯足了劲儿想着好好吃一顿。
所以,一时之间,颇为凶残,手跟乌鸡爪一样,来回几把就一手的菜。
这会身体也不说不好了,麻溜的厉害,不知不觉就半个小时过去了,大家都走了,跟那老太碰头,竟然是不相上下。
那老太弯着腰,看着孩子鞋面上全是泥巴印子,不知道让人踩了多少次,不停地去拍打。
“姥姥,咱们早上都能吃饱了,剩下的我们中午烧汤喝。”
宋清如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但是高兴啊,宋家这一日三餐的构成,就是早上菜粥,中午干粮,晚上更惨,连菜都没有的粥,寡淡的杂粮粥罢了。
这还是多亏了那老太早上去捡一点菜,不然连点菜都没有的。
回家就一个理菜,一个收拾炉子,满满的一锅子菜粥,宋为民眼尖,看见了宋清如手上蹭破了,那是在地上呛的,手快就这样。
“这手是怎么了?”
“我去捡菜了,明天也要去,大家早上都能吃饱了。”
宋为民自己不好受,但是没说,乐呵呵的,“你别去了,明天我去就好了。”
也不上去好了,竟然就靠在厨房门口,一口一口吃了一碗肉,这一碗肯定比摆盘子的肉多。
他就等着他爸来了,自己闲的无聊,也不喜欢看书,就在那里闭目养神一样的,这人,看起来虎气,实则心机深沉,平时不大动弹,但是一动起来真的没法说。
这边宋家已经是吃饭了,小桌子一围起来,竟然觉得满满当当了,宋为民有事要说,大家都搁着筷子等着呢。
“这是你们夏婶子,以后就在我们家了,你们以后喊妈。”
那老太很诧异,立时就看了夏冬梅一眼,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既是要进门的那一位,只是这面相看起来跟女婿不相配,眼看着老不少呢。
一时之间,大家都看着夏冬梅,都纳闷为什么就选了这人呢,夏冬梅来的时候就怕孩子不好相处,怕这家里不接纳自己。
这回更是心里没个着落,只对着大家笑,一个劲的说,“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以后我给你们做饭洗衣服。”
又看到那老太,这身份更见尴尬了,她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不是个油嘴滑舌的人,平时木讷的很,只是尴尬的笑。
那老太也笑,觉得这人还可以,就是委屈了女婿,不说是相貌堂堂,但是委实是个体面人,还是那句话,不相配。
大家都觉得不相配,但是宋为民既然带回来了,就是自己愿意的,那天跟着族叔回去了,族叔是个热心肠,知道宋为民虽然进了四九城,但是担子也重,不在家里歇一歇吃口饭就走。
竟然是带着窝窝头来的,吃着自己的窝窝头走的,等着回去的时候,族里长辈就都在,问一问是个什么打算。
都喜欢宋为民,小子有出息啊,宋为民自己想了想,“要生过孩子的。”
大家听了点点头,这是想找个好好过日子的,那样子黄花大闺女,要是想着做后娘,只怕是十之八九有图谋,要不就是傻大姐了。
一来二去就只剩下两个人,宋为民自己想了想,最后还是带着夏冬梅回来了。
亡妻已故,他葬礼上不哭,在家里也不哭,老人孩子都在,只是在族叔几个面前,涕泪横流。
“我与亡妻夫妻二十年,下面三个孩子可怜,老丈母娘也可怜,要是再娶,一定是顾家本分的。”
大家也不再去劝,原本是没看好夏冬梅的,只一点,夏冬梅比宋为民还要大三岁,本来就显老,这会儿更是看着年纪大了。
族里一个夏冬梅的本家姐姐,托人要说一说,这才能牵线搭桥,只是没想到最后还真的是她。
夏冬梅可怜人一个,她原也是好家庭好出身,只是结婚这么多年,竟然只生了闺女,一口气儿三个闺女,在婆家抬不起头来,老婆婆指着鼻子骂,丈夫也是抬手就打。
再加上没日没夜的做活,这个年纪一副老态,身体也是不大能生了,那前夫一家也是狠心人,硬生生给赶出来了,不要了,要再去找一个能生儿子的。
她是真的苦命人,苦水里面泡出来的,腊月天里的小白菜,半生坎坷。
宋为民觉得尚可,夏冬梅是个过日子的人,这一点就可以了,老实本分能过日子。
第一面见的时候,宋为民当着族叔的面说,“你尽管放心,我家里孩子多,日子勉强过,只你好好对待家里的孩子老人,谁敢不给你养老送终呢?”
夏冬梅当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她没儿子,被人说了无数次,心里也觉得有儿子好,吃尽了没有儿子的苦,听说宋为民家里有一个儿子,不用宋为民说,自己就对着宋清林好。
就是这样一个人,靠着宋为民那番话,自己一个包袱皮,挎着一个小筐子,里面是走之前本家表姐给装的大馒头,“你以后也算是有着落了,在那边好好的,虽然是不能生了,但是对着那边的孩子好,都是有良心的人,到时候你就是亲妈,一样养老送终的。”
“妹子啊,这些你带着,去那边给孩子吃,孩子念你的好。”
夏冬梅自己抹着眼泪就走了,一双小脚走了一天,跟着宋为民从天津卫走到了北京城,走到了城南的皖南会馆。
戗面火烧是天津卫的好东西,跟别家火烧不一样,硬邦邦的咬不动,但是人家牙口好,觉得有嚼劲,干吃泡水都行,吃了撑肚子。
表姐家里一点白面,都给做了,那时候的人,对人实诚的很,只有盼着你好的,没有盼着你不好的,做的时候家里孩子馋的咽口水,愣是没给孩子一个吃,全给夏冬梅了。
那老太就是煮了菜粥,然后是杂粮的三合面饼子,都是粗粮,好一点的菜,就是那盘子腊肉了,给放到夏冬梅眼前吃,“你吃这个,多吃这个。”
这就是以前待人接物的本事了,就是家里孩子再想吃,上了桌子,都是紧着客人吃的,孩子都在一边馋的咽口水,看不下去就赶出去玩,待人热情又淳朴。
夏冬梅不吃,只一个劲的端着碗看着眼前的人,眼眶子发热,自己就低着头喝粥,眼泪就掉进碗里,谁也看不见。
宋清如家里面最小,兄姐只是低着头吃饭,看也不看那盘子腊肉,一时之间竟然没人吃。
于是皖南会馆只有过年才开的大门打开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何寡妇跟楠楠,罪名也很好拿捏,一群人本来就是只怕见不到血,只怕抓不到人民的叛徒。
再加上王三姐儿作证,信誓旦旦的在那里指证,“就是她不知道检点,败坏风气,我不止一次见到她跟有妇之夫勾搭,晚上偶尔也能看到影子,对主席保证,这是破鞋,今天举报,就是请求上级能够对她进行教育。”
何寡妇跪在地上,头发散乱一地,早起来还没洗漱,就被拖出来了,鞋子还在脚后跟上没提上。
“三姐儿,你说话要讲良心,我做没做过你说实话啊。一院子的街坊邻居,你空口说白话,要遭报应的。”
王三姐儿跟个英雄一样,站在门口,只对着带来的人说,“证据就在屋子里,资本家做派,现在还要大家同情,进去找找看就知道了。”
一群人就跟抄家一样,一窝蜂的进了屋子,这一进去,可不是看什么都不对劲,墙上挂的字画,喝水的杯子,就连当初丈夫留下来的遗物,都成了奸夫的了。
何寡妇被人啪啪的打嘴巴子,跪在院子中间,头发被剪了一般的阴阳头,立时脖子上就挂了一双破鞋。
楠楠到底是个姑娘,有嘴也说不清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中院里的魏大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小声地劝着三姐儿,“三姐儿,咱们都是街坊,纵然是不对,也不能这样子啊。你多少看着就算了,出口气罢了。”
谁知道三姐儿竟然是个心黑的,只在阳光底下露着小虎牙,竟然是吃人的老虎模样,“算了?什么算了?我这叫为民除害,对大家都好,说的都是事实,你要是再偏帮这寡妇,只怕是包庇,一伙的是不是?”
谁敢接这个话,魏大娘立时就远远的走开了,一院子的街坊邻居,到了此时才发现,三姐儿跟王太太到底是不一样的,王太太嘴巴坏,平日里惹人烦,但是寡妇养家不吃亏也理解。
楠楠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隐约听见有人说是报复。
是啊,就是报复,因为那天的事情,因为她跟三姐儿的男朋友好了,是她害了她妈。扑通一声自己跪下来,伏低做小给三姐儿磕头,“是我不对,我那天不该跟你抢,你放过我妈吧,你说你刚才说的话,不是要我妈去死吗?”
贴身的棉袄山上面全是冷汗,在寒风里面,尤为可怜,一阵冷一阵热,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跟三姐争那一口气,也没想到三姐能干出来这样的事情。
大家冷眼看着这王三姐,竟然是个害人的玩意,凭空着一张嘴,就把何寡妇搞得家破人亡。
何寡妇这些年就一心一意带着孩子过,早年的事情谁也不会说,毕竟都没见到,谁想到三姐儿竟然是个夜叉,说何寡妇偷人有鼻子有眼的。
院子里就开始了批斗大会,逼问何寡妇奸夫是谁,这何寡妇哪里能说出来,咬紧了牙关不说话,红袖章就动死刑了,一时之间,会馆里竟然是没人求情,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因为见识了三姐儿翻手为云的本领。
背地里都送了个外号,叫老虎。
何寡妇批斗了三天,本来体格尚可的人,竟然佝偻着跟个老妇人一样,屋子里面什么东西都砸了,楠楠也不能去上学了,批斗的时候她得看着,除非是断绝关系了。
何寡妇自己含着泪,低着头嗓子都哑了,“断,断,她不是我闺女,你们别管她了。”
楠楠不断,何寡妇自己断了,不想着拖累闺女,一辈子的罪,这几天都受了,看着可怜的不行。
宋家氛围也是别样的沉重,宋清如怕死了,就怕这个,她开始觉得这一直没有波及到皖南会馆,就觉得这一场运动应该不是那么可怕,只是特定人才受了委屈,因为这个大院一直很有生活气息,没有那些腌臜的东西。
谁知道,不是没有,是还没有开始而已,一场自上而下的运动,现在才慢慢的蔓延到高峰时期,从高层一直到北京城里面大大小小的胡同里,皖南会馆也不能幸免。
早年雕花的窗户,上面合页上雕刻的人物典故,都没有了人头,全部都成了无头的人,意味着洗心革面。
还有那天顶上面的描金绘彩的五福,全部都给泥巴糊上了,就跟打了一块补丁一样,别样的难看。
宋清如在家里转悠了几圈,没事就转悠,听着那老太私底下可怜何寡妇,她生怕自己家里也这样,把一些能让人说嘴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就连宋清婉,平日里见了王太太,都是不理的,现在都要给个笑脸,打个招呼才好。
夏冬梅也吓到了,想着以前为了洗床单跟王太太拌嘴,自己洗了衣服,也不在院子里晾晒了,只是放到院子外面,要宋清如给看着别让人偷走了。
宋清如闲着没事,就从后窗户那里看着一帘子的白床单,隐隐约约老是觉得不好,但是私底下问过宋为民,宋为民也只是安慰她,家里没什么好让人说的。
大概是想多了,她觉得自己大概就是心眼太多了,还暗戳戳的把粮食藏了起来,每次用的时候她捯饬很久才拿出来。
太红旗喜欢站在窗户口那里吹风,突然有一天就出现了白床单,日头好的时候,还能看见这床单后面似乎有个人影,一动不动的大白天怪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