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发表获奖感言了吗?”
一手握着剪刀,一手握着才刚刚被自己一刀剪下来的长长的发束,聂争诚恳地问评委组的众人。
明明对自己的冠军头衔一点激动之情都没表现出来,却抢着要越过一切流程直接发表获奖感言,哦,还在舞台上公然剪头发,这届冠军无论言行还是思维都很清奇了。
评委会的众位大佬们嘴角各自不同程度的抽抽。但是谁让人家是新鲜出炉的冠军呢,冠军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呀,不想领奖想要先发表感言,那发就发呗。
得到允许以后,聂争再次面对观众席方向:“那个人,他的名字叫聂照,他母亲的名字叫谢韵,他父亲的名字叫聂秋林,他还有一个哥哥……叫聂千锋。”
包括评委组在内的台上台下登时一片哗然。
众人先是难以置信看聂争,而后又反应过来看向聂千锋。聂千锋仍躺在地上,一只手虚虚搭在脸上,但不少人仍能看见他脸上似乎是挂了笑容的模样,对于聂争所说的话也绝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吃惊意外。
众人第三个看的人是观众席上的聂秋林。
这一看之下大伙儿的反应就很微妙了。
毕竟冯杉一点要掩饰他自己动作的意思也没有,于是人人都能一眼看穿他和聂秋林目前就是板上钉钉的挟持与被挟持的关系,并且被挟持的那个人还明显无法讲话。有了这层发现,众人很快又发现场中更多被软挟持的人。要知道聂千锋虽说已经在几分钟前错失了这届冠军的头衔,可聂家在武术界中到底还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与之往来的武者们也绝不在少数,一部分人刚想要出这个头,却见台上的聂争忽然动了。
他也没什么大动作,就是与直线距离与他最近的那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目光又转向冯杉,冲他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的动作成功制止了其他人接下来很有可能将要产生的一些行为。
倒不是真的所有人都这么给世界冠军面子,非要说的话,还是对他的尊重,以及他刚才说的那句话遗留下的后续影响吧。
毕竟,最应该反应激烈的那个目前正在比武台上躺着呢。
“聂照他出生在武术世家,上头有个大他四岁的天才哥哥,因此他还没出生的时候,家人就对他抱有很大的期待。”众人迟疑当中,已听聂争继续道,“但他出生没多久就被家里人请的所谓高人断定,他根骨并不像他哥哥那样好,是不太适合练武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谁规定出生在武术世家就一定要走学武这条路,但是他父亲,也就是聂秋林先生,从知道他不适合学武,就不太喜欢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他的哥哥聂千锋身上,而对他没什么关心。在他四岁还不到五岁的时候,聂秋林先生带他一起去少林论武,然后因为我和他共同的师父说了一句如果将他留在少林学武,必能教他成才这句话,聂秋林选择将不到五岁的聂照独自留在了少林寺。”
台上台下,或者说正守着直播的来自世界各地的数不清的武术爱好者们,无不被这几句话震动。
谁能不知道聂家呢?即便以前有不知道的,可三年前聂千锋夺冠聂秋林又高调出来营业之后,聂家这名号在武术圈基本就是无人不知了。然而名头这么响亮的聂家,却连圈内人也很少知道世界冠军聂千锋还有一个弟弟,毕竟从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场合听到他们家的人提起过这个人以及与这个人相关的事,就仿佛这人从没有存在过。
而在几秒钟以后,他们就知道没有人提的原因了。
“他死在十二岁的那一年,看上去是个意外,但其实是他自己内心里已经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了。”聂争看着被冯杉制住的脸色苍白的聂秋林,“从十年前我就决定要在今天来问一问你,你有没有觉得当年对他做错了事?这么多年对他有愧疚和思念之情吗?”
他是在很认真问聂秋林。
于是冯杉稍微放松了对聂秋林的钳制。
聂秋林几乎立刻就嘶声吼出来:“他根本就没有……唔!”
重新扼紧他喉咙,冯杉咬牙切齿看着他:“你想说什么?‘他根本就没死?’你确定?”
聂秋林有一瞬间的呆滞和茫然。
他刚才急着反驳聂争的话,根本没把他后面的那两句质问听进心。直到这时,他才忽然鬼迷心窍了一样,也在心里质问了自己一遍:你有没有觉得当年对他做错了事?这么多年对他有愧疚和思念之情吗?
他……有吗?
“小的时候,我的师父问我为什么习武,知不知道习武之前需要有怎么的觉悟,有没有想过一旦走上这条路,以后又该怎么长久的往下走。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直到现在,我也只是个刚刚下山几个月的乡下人而已,很多事情我都想不通,所以很久以前就想着,有机会的话问一问更多习武之人——”目光扫过许多人,最后又定格在唯一与他同台的聂千锋身上,聂争轻声问道,“聂秋林先生看重武术,看重门庭荣耀,重利益而轻德行,他对我的好朋友聂照做的那些事情,是对的吗?”
一时台上台下,许久都没人回答他。
这毕竟是聂家家世,而聂照毕竟是聂秋林的儿子,按理哪怕聂秋林确实做得不对,但这事也轮不到众多外人当着全世界面公然来讨伐他。道理虽是这样,但是——
世武评审组中,一位头发已花白但精神烁烁的老者站了起来:“虽说这是聂先生家的家世,但我认为他当年做得不对。咱们学武之人,哪怕以兴趣爱好入门,可相比起实力,还是得先拥有武德。‘能力越强,责任越大’,这句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他一边说,台上台下许多人都跟着频频点头。
聂争眼里露出极为感激的色彩。
“谢谢您这样说,让我确定自己并没有走错方向。”聂争朝老者行了一礼后,重新直起身,“我今天站在这里,第一是聂照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一是打败他的哥哥聂千锋,证明他并不比自己的哥哥弱小,证明他的存在从来不是没有价值,还证明……他哪怕不是天生就适合习武,可他是喜欢武术的;第二——”
“三年前我得知聂千锋夺冠的消息,”聂争再次看向躺在地上的那人,“我知道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知道他的人品与聂秋林先生不可同日而语,我知道他也是聂秋林先生重视利益与一己之私的受害者,但我还是决定要来到这里打败他。因为我的好朋友聂照虽然总把他要好好学武,将来回到聂家帮助家族的话挂在嘴边,但我知道他其实内心里真正想说想做的,是站在全世界武者的面前问出我刚才问聂秋林先生的那句话,以及证明:将实力与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看轻武德与武魂的聂家人,根本不配站在这个地方,成为武者表率。”
他语气平静,一字一顿间,却分明又全是铿锵之意。
不配。
很简单的两个字,简单到全世界下至两岁小孩,上至八十岁老者,但凡能说话,但凡会汉语,都能轻轻松松说出这两个字。
聂争也可以早在当年聂照离开的时候就冲去聂家门口,对着聂家大门吐口水,大声骂出这两个字。
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
聂家、聂秋林一心追求的是什么?是成功,是登顶,是在他们所在领域之中名声与利益最大化。于是聂争揣着心咬着牙,十年如一日勤学苦练到今天,凭本事走到这个最高的舞台最高的位置上,凭本事将聂家人踹下了台,凭本事将聂秋林的野心与欲望踩在了脚底下,凭本事对他说出了不配这两个字,除了比他更强的实力外,不接受任何反驳。
何等振聋发聩。
聂千锋忽然笑了起来。
聂争平平静静看着他。
“是个男人啊聂争。”好半天终于笑够了,聂千锋这才开口道,“全世界哪还有比你这更刚的复仇方式?人说到底还是要靠实力说话,我就欣赏你这一点。”
聂争还是淡淡然看着他:“那你呢?”
你什么?你这些年又是怎样一种心路历程?你对于聂秋林、对于生你养你看重你的聂家又是怎么想的?
或许聂争自己都并不清楚自己具体想要问的是什么。
于是聂千锋答道:“我对他还算了解,可以代替他回答你几个问题。”
“他当年做错了吗?他当然错了。他错在不该让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来承担他的伤心与痛苦,错在因私欲而过于轻率的对待自己的孩子,后来也明知道自己做错了,却碍于颜面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直到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他这些年有思念有愧疚吗?当然有了,毕竟他好歹还是个人,又不是魔鬼。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充其量也就内心里偷偷思念和愧疚一下了,毕竟他这个人内心实在太敏感脆弱了,偏又要在世人面前装出一副强大自持运筹帷幄的样子。他这么懦弱,实力也不够强,像你说的,配不上他那比天高的虚荣心,更配不上成为一个武术家族的领头人,更遑论是世界冠军的父亲和老师,那毕竟是要对全世界的武者们都多多少少产生一点影响的。”
“我也不配站在这里。”
“如果我配的话,也许这些话就不用你等到今天才站在这里说出口,而是在很多年前,就应该由我来说出来了。”
“我也只是个逃避现实的孬种而已。”
“那你呢聂争?”说话间慢慢从地上站起身,聂千锋重新平视聂争,“你觉得,你够格站在这个地方吗?”
与他对视良久,聂争慢慢点了点头:“我觉得,我够格。”
噗地一声笑出来,聂千锋顶着一张猪头脸,有些俏皮耸了耸肩:“那除开‘靠实力说话’,我还要再恭喜你喜题‘靠人品说话’这个成就了。”
聂争有些疑惑:“你相信我的自说自话?不质疑我?”
“我质疑你做什么?”聂千锋再次耸肩,“咱们练武之人,难道不是自我拷问就已足够了?这难道不是你想表达的?”
这是吗?
聂争扪心自问。而后发现,这是的。
他们习武之人,从决定学武的第一天开始就得先学会自我拷问,不然等到有朝一日别人来质问你的那一天,你已经做过多少违背武德之事呢?
“你师父在你小时候问你的那三个问题,”聂千锋忽然又问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沉默片刻,聂争道:“因为喜欢而习武,要在自己打出每一拳之前知道自己为何而打,要明白学武的目的绝不是打人,在这条路上,顺心而行,不计较得失。”
这次轮到聂千锋沉默许久,而后轻轻一笑:“在我当年开始学武的时候,没有人问我这些,从今天开始,我想我可以自己问一问自己了。”目光瞟向他仍捏在手里的发束,聂千锋脸上笑容忽地一敛,“你说这是你……因为他而留的头发?”
抿着嘴,聂争点了点头。
聂千锋呆呆看着他,以及那束头发。
哪怕是聂秋林那么看重利益的人,在被聂争当着全世界武者的面啪啪打脸的时候,也没有真的将聂争聂照的身份曝光出来。因为连他都知道,这真相对于聂争而言,将是整个世界的溃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