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她先在城中遇袭,勉强拣回小命,当夜就得面对她无从回避的痛苦。
代兄执政,意味着暂时放弃她原有生活。
重活那日下午,她与兄长同坐马车,撩起窗纱窥探大千世界,曾天真以为,自己死而复生,就能让兄长轻松度过难关;而她,定可随心所欲,过上小公主逍遥自在的安稳日子。
可如今呢?
父亲照样离世,兄长身染怪疾,母亲将她抛诸脑后,霍家兄弟离京在即,二皇兄尚未就藩,没准还不死心,卷土重来……
她孤零零一人对着满园霜雪,悲痛,疲乏,寒冷,饥饿,无助。
只因她忍不住放声恸哭,满心悲凄,是以未曾留意,太湖石假山后多了一道暗影,正无声靠近。
宋鸣珂不好当面询问病情,只拉着兄长,絮絮叨叨说了些朝政事务。
譬如雪灾后重建顺利,但新政推行遇阻,赵太妃得了急病,异族因定远侯一行而退怯等。
兄长听了一阵,起初还有兴趣,听着听着,目光惘然,频频走神。
宋鸣珂记得李太医曾说,宋显琛躁郁甚重,是以常服宁神静心之药,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劲儿。
她如鲠在喉,说完正事,勉力安抚几句,不再叨扰,携同下人告辞。
行至院落外,深吸山林清新空气,方觉舒爽。
转头见元礼手提药箱,亦步亦趋,她迟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礼会意,跟随她身后,提裙钻入马车。
马车之内,活泼小女娃伪装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稳少年则打扮成娇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对,各自尬笑。
车轮滚滚驶向蜿蜒山道,宋鸣珂拨帘,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锦绣斑斓,已和初临时的银装素裹大不相同。
遗憾兄长病情竟无丝毫起色。
“元医官,他……”宋鸣珂在称呼上犯难。
“长公主为先帝离世而悲痛,为自身苦难而积郁,如李太医所言,棘手。”
元礼骤然改称宋显琛为“长公主”,且嗓音轻柔得如像女子,宋鸣珂倒佩服他的细心。
毕竟,护送他们上山的卫队并不知晓内情,倘若碰巧被听见,大为不妙!
低叹一声,她小声道:“委屈元医官打扮成宫女,往后还望多费心。”
“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他语气凝重,又顿了片晌,“至于打扮成宫女,谈不上委屈,微臣早已习惯。”
宋鸣珂汗颜,莫非此人有异装癖?
“微臣从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间有六年以煎药婢女身份,在李太医府中学医。”
“……”
宋鸣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无违和之感,原来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个男儿,何以非要冒充婢女?还演得如此之像?为躲避杀身之祸?
元礼淡笑续道:“这两年男子特征愈发明显,且追捕风声渐不可闻,才敢以男子面目,进入太医局学习。”
“为何要对朕坦诚?”
“只因陛下,远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与长公主的不易。”
元礼嗓音温润,略带低醇,隐隐透出几分相惜之意,余下的数尽淹没于一对沉静眼眸中,藏而不露。
宋鸣珂绷紧的心弦,在那一刻稍松。
她浅浅一笑,与元礼聊起五族境内状况,沉闷气氛便在轻声问答中消散。
…………
翌日下朝,殿外细雨未停,内侍们步履匆忙,以伞护送朝臣前往殿外楼阁歇息。
宋鸣珂自后殿行出,透过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帘,远望雨中伫立的身影。
那轮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雾中,为她心底的薄凉蒙了一层水汽。
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宋显扬,也有今日?
前生的嚣张猖獗,仿佛只存在梦中。
宋鸣珂秀眉轻扬,领着刘盛与余桐,信步离去。
半个时辰前,她在朝会上提出,赵太妃玉体欠安,定王暂不就藩。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宋显扬欣然领命。
然而,宋鸣珂补了句:“既留京尽孝,该放下俗务。”
遂将其手上城防与河道整治的要务一一转交由其他官员处理,还借自己曾在道上遭截杀为由,加赐两队府兵,叮嘱他进出小心,如无旁的事,只需在定王府与太妃的延福宫走动。
如此一来,宋显扬职权全数被剥夺,莫名其妙被宋鸣珂以“保护”的名义来监视着。
他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还得装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词。
宋鸣珂端量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从他竭力隐忍愤怒与失落的情绪中觉察到一个事实。
上辈子,宋显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显扬根本没对手,所以才越加跋扈。
今生,他处处受制,怕是寻不到翻身机会了。
念及削其职务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宋鸣珂暗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决断而骄傲。
前世,她幼时与两位表哥十分亲近,因兄长死于定远侯府的广池内,其后七年,她刻意遗忘霍家的种种美好记忆。
重来一世,有关霍锐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处中得以重建。
是时候为他们二人考虑前程问题了。
宋鸣珂回书房后,瞥见上贡的一套文具,白玉笔格、笔床、湘竹笔筒、官窑笔洗、牙雕笔觇、松烟老墨等一应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时高兴,命人连同壁上一张精制雕弓,即刻送去定远侯府,赐予霍家两位表兄。
刘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权限,当日便大张旗鼓下赐恩赏之物给定远侯府,只怕惹人闲言。”
宋鸣珂笑道:“那……朕便借此机会,给诸位弟兄都赐点小玩意好了!”
她赏了晋王两套古籍手抄本,送宁王一把嵌宝匕首,却给宋显扬捎去几册清心寡欲的佛家论著。
幻想宋显扬跪下领赏时的尴尬表情,她笑得如花枝乱颤,笔下字迹歪歪扭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元礼请见。
自同往北山,于马车内详谈半日,宋鸣珂对他改观了不少。
兄长养病,母亲常去作伴,她不能在表兄面前泄露真实身份,因而对知晓内情的元礼,徒生倚重感。
其时雨歇,她在屋内闷久了,干脆让元礼陪她散散步。
二人缓步走在回廊下,低声交谈,余桐等仆侍识趣,落后一丈之遥。
元礼悄声禀报,他准备为“长公主”调配新药丸,但需半月之久。
细观宋鸣珂脸色,他再三嘱咐,这几日不可吃冷凉饮食,切莫熬夜苦读,还问她,是否有别的不适。
宋鸣珂知他话中含义,不由得涨红了脸:“没……朕若有不妥之处,自会告知元卿家。”
“微臣只是担心陛下,因羞涩而不肯启齿。”
“你!”
“事关龙体,微臣未敢轻率。”
“反正……这、这个不许提!”宋鸣珂恼羞成怒,急急瞪他。
正巧此时,前方走来一名内侍官,“陛下,霍二公子求见。”
宋鸣珂视线朝廊外的垂花门扫去,只见霍睿言发束银带,灰青长袍洁净,在门边一站,人如玉树,恭谨中潜藏锋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