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眼睛哭得红肿,被商枝扔出门外的时候,一直跪到现在。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知道跪在这里,求得薛慎之和商枝的原谅。
那一包药粉下下去,他知道会生气发怒,把他当做彻头彻尾的坏孩子。
奶和娘的逼压,他拒绝不了,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清楚的知道即使他做下错事,薛慎之和商枝依旧会原谅他,如同以前一般想要将他改造。所以在几个人之间,他选择给他们下药。
可是他不知道是毒药,事情也超出他的想象。薛慎之与商枝的怒火和失望,他无法承受。
他们对他失望透顶,再也不会原谅他!
栓子惊惶无措,一边哭,一边想着和他们几个月的相处。
薛慎之对他虽然严厉,却是期望着他能够变好,日后出人头地。细细回想,他若是守规矩,讲卫生,不再用脏话骂人,认真一笔一画地练大字,不会处罚他,相反还会奖励他一直想要的物件。
商枝嘴上不饶人,对他很不客气,他若是听话,她会变着法给他做好吃的零嘴,每天吃的饭菜少不了肉食。会给他磨果汁,磨豆浆,买新衣。他不喜欢吃的食物,不会第二次出现在桌子上。
他怕黑,陌生的环境不敢一个人睡觉,她会嫌弃他是胆小鬼,转身用袜子给他做一个又丑又别扭的娃娃。
自己嫌弃她做的很丑,这样的娃娃不能消除他的恐惧,反而更让他害怕。
她嫌烦,在屋子里亮一盏油灯,坐在床边做活陪他睡,等他熟睡后,她方才离开,一直持续到他适应。
他开始依赖她,故意嘴上唱反调惹她关注,虽然会挨一顿骂,但是他却觉得很高兴。这种心思让他不安,他告诉自己他们别有用心,不能被他们表现的好给骗了,继续很讨厌他们,却又心安理得的受用他们对他的好。
现在他明白过来,自己早已不知不觉间喜欢上他们。只是拉不下脸,和他们闹别扭,希望他们能够主动对他好,管束着他。
栓子心里慌乱,六神无主,不知道奶为什么要害死他们。
他也清楚的知道,奶所做所为,都是不对的。
商枝和薛慎之对他严苛,才是真正的好。
而奶所谓的娇宠,只会害了他。
栓子脸色苍白,知道自己错得太离谱,可是今后商枝不会再原谅他。是他不知好歹,糟践她的真心。
他跪伏在地上,小小的身子颤抖着,无声的痛哭。
商枝站在院门口,看着栓子跪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哭,紧了紧手心。
半晌,她面色清冷,仿若未见,径自越过他进屋。
薛慎之静静地注视着栓子一会,并未对他说一个字。
十二岁,并不小,需要为自己做错的事情承担后果,方能够成长。
薛慎之走进屋子里,商枝坐在临窗摆放的竹榻上,环抱住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怔怔地出神。
他站在她的身侧,从这个方向能清楚的看见窗外的栓子,他闭了闭双目,沉声打破满室的寂静。
“我决定把他送去军营。”
商枝眨了眨眼睫,幽幽地问道:“慎之,你难受吗?”
薛慎之薄唇紧抿,缄默无语。
“很难受吧。许氏撇去不说,栓子是你用心栽培的人,他用最尖利的刀对着你胸口扎进去,怎么会不难受?”商枝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她抬着头,望进薛慎之晦暗深幽的眼睛里,“我心里很难过。”
栓子是除去薛慎之,她第二个倾尽心血去教养的人。
到头来不过是一头白眼狼,她心里一时难以释怀。
薛慎之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克制着心里汹涌冲击的情绪。栓子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用心教导,他却是未能体会到他的用心良苦。如何不齿冷心寒?
可若是任由他留在许氏身边,定会变成无恶不作的人。
将他送去军营,是他最后唯一能挽救的。
只希望他吃苦头,见多识广,增开眼界,明白是非曲直。
栓子对他们心存恶意,纵然明白他们教他的道理是正确的,他的逆反心理,使他抗拒去接纳、改变。
“我也不知是对是错,只是有愧于他的爹,若是从一开始好生教导,也不至于他误入歧途。他虽然走错路,到底是还小,终究要给他拣一条正确的路走下去。”薛慎之侧首望着笔挺跪在地上忏悔的栓子,眸光变幻不定,最后化为一片沉静,“先尽万般人事,余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我也想知道,他是一条道走到黑,还是终有所悟,不枉我一番煞费苦心。”
商枝似乎也想通了,她长吐一口气,“我给秦景凌去一封信。”
她下榻,准备去写信,忽而,记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封契书给他。“我擅作主张,逼迫许氏写的。”
薛慎之看清楚契书里面的内容,愣了片刻,嗓音干涩道:“你做得很好。”
商枝笑了一下,“你不怪我就好。”
薛慎之摇头。
怎么会怪她?
她一心为他着想,他岂能辜负她的心意?
夜色深重,栓子跪在外面,商枝索性留他睡一晚。
次日一早,商枝起身,梳洗干净,锅子里烧水等下煮挂面,再去后院子里放鸡、喂鸡,鸡窝里有六个鸡蛋,她拿出四个,留两个鸡蛋放在里面作引,这样母鸡就会继续在窝里下蛋,不会下在别的地方。
商枝撒几把碎玉米粒喂鸡,自从母鸡下蛋后,她就给鸡改善伙食。
摘一小把青葱,商枝折身进屋,把新捡来的鸡蛋,放在另一个篮子里,免得新的陈的鸡蛋搞混了。鸡蛋放久容易坏,得先把之前的鸡蛋给吃了。
切好葱花和肉片,磕两鸡蛋,在另一口锅煮佐料。
挂面煮好,端去堂屋的桌子上,她看见薛慎之走向栓子。
栓子撅着屁股,跪伏在地上睡觉。
薛慎之站在栓子的面前,看着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睡梦中十分不安,偶尔抽噎两下,仿佛受尽委屈。
栓子跪一夜,膝盖早就又酸又痛又软,两条腿不是长在他的身上,难受的动了动,一骨碌滚倒在地上。惊吓得睁开眼睛,就看见薛慎之注视着他。
栓子手忙脚乱的重新跪好,被薛慎之盯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道他要做出什么决定。
狠狠打他一顿,骂他一顿都好,别不要他。
栓子紧紧咬着嘴唇,脸色发白。
薛慎之看他一眼,小脸上全是慌乱与害怕,良久开口道:“你已经十二,这个年龄一些家庭早已需要挑起重任学会担当,而你的所作所为,却像几岁的孩子。无所是,无所非,无黑白之分,无善恶之别,但凭喜好行事。人生在世,万般皆可迁移,唯有一点不可更改,那是秉性。我只望你,秉性未坏透,还有明悟的时候。”
栓子泪水籁籁滚落,捏着衣角的手指泛白,带着哭腔说道:“二叔,我错了,我做错了!你别不要我!我知道你们才是一心为我好,奶只是毫无见识的村妇,她只会纵着我学坏……我改,我日后只听你们的话,我会好好念书……”
薛慎之冷冷道:“念书不止为出人头地,是让你更好的明理,显然你不是读书的料子。”
栓子泪水横流,他抽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的摇头。
许氏大字不识,是地地道道蛮不讲理的妇人,不懂大是大非,为一些蝇头小利钻营,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便会不择手段,心肠恶毒,哪里能够教的好孩子?
“你回去,过几日我送你去军营。”薛慎之并不打算多说,将他要说的交代清楚,便不再看栓子,折身进屋。
“二叔!”栓子大叫一声。
薛慎之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走了。
栓子看着打开的屋门,这一刻,清楚的知道,这一扇门,不再为他打开。
突然他嚎啕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屋子里也不见有人出来。就连趴在门口的小土狗,也似乎知道什么,不再看着他摇尾巴扑上来,用舌头舔掉他脸上的泪水。只是歪着头看了一会,低着头舔自己的爪子。
栓子哭累了,他坐在地上,不肯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商枝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睁着红肿的眼睛,透着希翼的微光,紧紧盯着商枝。她却看都不往他这边看一眼,离开院子。
不一会儿,小许氏红着眼睛,慌慌急急的跑来,抱着他离开。
栓子紧紧揪着小许氏的衣襟,咬着牙齿说道:“我不走!我要等商枝姐姐,我要和她道歉……”
“住口!”小许氏听到这个名字就胆寒,刚才见到她上门,险些吓得尿裤子,还以为商枝从栓子嘴里听到什么,特地找她算账,“是她叫我带你走,说你哭吵得她头疼。”
栓子一下子就不做声,呆呆地靠在小许氏怀里,肿胀的眼睛里含着两泡泪水,任由她抱走。
——
商枝通知小许氏带走栓子,她就去把信寄给秦景凌,若是没有别的意外,三五日便会来人接走栓子。
她去清河街的屋子,林辛逸与林玉儿正在调制香凝膏,他们在镇上请了妇人净洗晾晒药材。
商枝看着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散落在身前,遮掩住半边脸,隐约可见发丝后的半张脸,布满火烧的狰狞伤疤。浑身透着沉沉压抑的气息,站在一口大锅前炮制药材。
林辛逸从里屋出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和商枝解释道:“他是我爹捡来的哑医,医术不错,就是手有点不利落,不能用力,做些轻便的活。”顿了顿,他又说,“这样正好,有些事情可以给他做,不怕传出去。”
商枝收回视线,往里屋走,“随你安排。”
林辛逸松一口气,“他做事很认真,还教会我不少东西,他也不要工钱,只要给他吃住就行。”
商枝叹道:“你决定用他,是看在他有这个能力可以胜任这一份工作,并非是因为他身体有残缺,可怜他才给一个庇身之所,为何不能付工钱?”
林辛逸挠了挠头,干笑着说道:“我这不是怕你不答应嘛……哎哟,你敲我头做什么?我爹说了,男人脑袋不能给女人敲……诶,你还敲!”他护着头,躲开商枝的爆栗。
商枝轻哼道:“我若是这么霸道,就不会收你做徒弟!”
“为什么?”林辛逸不满了。
“我有爱心。”
“你是看中我聪敏过人,一学便会,于是决定收我做徒弟,造福百姓!”林辛逸又乐开花了。
商枝怜悯地看他一眼,“傻孩子,你就爱想太多。你的智商,除了我,也就没别人乐意教你了。”
“……”
林辛逸备受打击,萎靡不振,失魂落魄坐在院子里思考人生。
商枝提着他的后领,拽着他进屋,“解开衣裳,趴下。”
林辛逸脸色爆红,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往墙角退缩,眸光闪烁道:“师……师傅,你脱……脱我衣裳做什么?”
“教玉儿针灸。”商枝看着他羞涩地模样,忍不住叹息,“难为你这个智商,还能想到歪点子上去。”
林辛逸蔫蔫地‘哦’一声,忸怩地解开腰带,涨红着一张脸,“你……你们转过身去。”又补上一句,“不许偷看!”
商枝:“……”
林玉儿:“……”
她们转过身去,听着身后窸窸窣窣地脱衣裳声音。林辛逸磨磨蹭蹭,半天也没好,商枝不耐烦的说道:“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咋比女人还磨磨叽叽?”
林辛逸没了声,好半天,才小声说道:“好了。”
商枝转过身,差点被气死!
他把衣裳全都脱掉,又重新把底衣从前面反着穿,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后背。下面穿着裤子,用外衫裹实了,生怕多露一点,就被占去清白。
商枝认了,谁叫是自家的蠢徒弟。
她把外衫往下一拉,林辛逸急急忙忙抓着裤子,嚷嚷道:“掉了掉了!我裤子被扒掉了!”
商枝拍开他的手,“在我眼里,你和砧板上的猪肉没啥区别。”扯掉外衫和底衣,林辛逸只着一条裤子。
他憋红着一张脸,羞羞臊臊地躺在上面,紧紧闭着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商枝一针下去,林辛逸破音痛叫一声,哪里顾得上羞涩,被林玉儿扎得快要哭出来。
等林玉儿练完手,拔掉针,林辛逸蜷缩在木板上,蔫儿吧唧的,一副被摧残后的小媳妇模样。
商枝看着他被扎红的背,良心发现,拿一瓶药膏给林玉儿替他上药,推拿一下。
拉下袖子,走出里屋,便见哑医坐在院子里分洗药材。
商枝看了一会,林辛逸和林玉儿出来,林辛逸哼哼唧唧道:“师傅,你该给我下一卷手札。”
“你明日去取。”
林辛逸咧嘴一笑,“我堂叔猎了一只孢子,送来几斤肉,我爹烧做着吃,你去一块用中饭。”
“好。”商枝见已经晌午,便与林辛逸、林玉儿一同去回春医馆。
一行人赶着牛车方才到医馆门前,商枝就看见两个女人从医馆走出来。年长的妇人大约三四十岁,满面愁容。年轻的女子,做妇人装扮,似得了失魂症一般,发红的眼圈里,双目空洞。
林辛逸见商枝盯着两个女人,好奇地问道:“你认识?”
“不认识。”商枝收回视线,她认得年轻的少女,正是周蔓。
他们进去,林德成正好收起脉枕,抬眼看见他们,“回来了?菜都烧了,赶紧去吃。”
商枝状似不经意的问道:“方才那位妇人病情严重?为何满面愁苦?”
林德成摇头道:“那位年轻的女子已有将近两个月身孕,许是夫家不幸吧。”
商枝恍悟,原来是如此,难怪周蔓做妇人打扮。若是未婚的装束,诊出喜脉,只怕会影响声誉。
之前周蔓还能拖一拖,这会子有孕在身,只怕得如许氏的愿,尽快嫁给薛宁安。
饭桌上,林辛逸话特别多,嫌弃老爹烧的狍子肉不好吃,“早知道师傅回来镇上,就该叫您把狍子肉留着给她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