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百年底蕴,书香世家,位置就在嘉郡王府那一条巷子,古朴的铆钉大门,朱漆斑驳,里面杂草丛生,蛛丝密结。
刘公公将大门的铜锁打开,封条早已被风雨吹刮掉。
吱呀,门被推开,灰尘扑籁籁往下落。
“重新修葺,得花费不少的功夫。”刘公公看着里面的情况,捂着口鼻,“许多家私都要换掉。”
薛慎之望着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李宅,依稀可见当初的辉煌。
如今经历风霜,满目荒凉苍夷。
主屋里桌椅散倒在地上,木器钉的破烂,瓷器摔得粉碎,满室的狼藉混乱,墙壁上挥洒着干涸的血迹,如今已经深暗发黑。薛慎之闭了闭眼,能够看见当初李家人惊魂不定,任人宰割,惊恐万状的凄惨。
时隔二十年,刘公公再次踏入李府,仿佛能够听见震天的凄厉哭声与惊叫,当初有多兴旺繁荣,如今就有多令人唏嘘。
他们如果没有追查宁雅县主与李玉珩的死因,并且查到线索,也不会落到如今惨烈的下场。
好在李家也算后继有人,还留有一息血脉。
刘公公让内务府的内侍查看李宅,哪处需要修葺,需要哪些材料,全都详细的记载下来,再由皇上派工匠来修葺。
“薛大人,如今您已经认祖归宗,这姓氏只怕也要改一改?”刘公公觉得宁雅县主,最希望薛慎之恢复李姓。
薛慎之心中却另有打算,修改姓氏,也得要将母亲救出来再说。
“刘公公,我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薛慎之忽而问道。
刘公公脸上笑容一滞,转瞬恢复如常,“宁雅县主是一个才貌兼全,蕙质兰心的女子,对魏太后与皇上颇多照拂,老奴也受过她的恩惠。实在是不该……”落得这种下场。
“刘公公也不认为她该落得这种下场?”
刘公公握着拂尘的手微微一紧,如何不知道薛慎之话中之意?他早前帮过商枝一回,只怕薛慎之仍是想要他做内应,透露一些消息。
“薛大人,老奴式微,您不该寄予厚望。”刘公公到底对宁雅的遭遇,心中十分不忍,人性未泯,“皇上寿辰之后,会在国寺住几日祈福。薛大人到时候不妨在国寺上几炷香,为李家点引魂灯,让法师超度。”
“多谢刘公公指点。”薛慎之窮身行一礼。
刘公公将钥匙放在薛慎之的手中,内务府的内侍回来,带着他们一起回宫。
薛慎之望着苍凉的宅邸,又望向庄严雄伟的禁宫,眸光幽邃,暗沉地透不出光。
将府门锁上,薛慎之准备上马车,遇见骑马而来的朱淳。
朱淳微眯着眸子,看着薛慎之送李家出来,心中惊疑不定,难道皇上将宅子归还给他了?
“慎之,你打算住进李宅?郡王府就在前面一点,离李宅并不远,两家来往很方便。”朱淳主动与薛慎之攀谈,“天色尚早,去府中小坐,喝一杯茶?”
薛慎之望着朱淳手里拿着一盆花,花瓣色白而细长,花蕊为紫色细丝,叶宽茎长。
朱淳眸光微微一闪,摸一下叶子,“你舅母喜欢兰草,我给她带一盆回去。”
薛慎之颔首,“不用,枝枝还在家中等我。”
朱淳和蔼的笑道:“你们夫妻感情很好,改天带着枝枝来郡王府陪你外祖母解闷。”
“好。”薛慎之应下,上马车离开。
朱淳望着薛慎之渐行渐远的马车,低头看一眼怀中的文殊兰,眸光明灭不定。
薛慎之回到松石巷,商枝在将玫瑰花精油用酒精分离油脂,然后分装在小瓷瓶里。她收拾干净后,又将浸泡洛神花,玫瑰花,紫草的没药精油,取出云母珠光白,云母珠光红,珍珠粉放在容器里捣碎,再倒入精油磨辗,制成胭脂。
这个时代的女子,抹的是米粉与铅粉,用白铅化成糊状的面脂,吸干水分,碾成粉末或做成固体,用来增白皮肤,可这种脂粉却是有毒。
商枝将调制好的胭脂,装进瓷盒里,用木勺压实,便可以取出来上妆。
“你将种植的方法呈递上去,皇上有说什么吗?”商枝合上盖子,抬起头看向薛慎之。
薛慎之摇头,“将李家宅子归还给我。”
商枝诧异,“好端端,他将宅子归还给你,是想要做什么?”
“帝心难测。”薛慎之想到来时遇见朱淳,他说贺氏喜欢兰草,便赠一盆讨贺氏欢心,他见商枝花草并没有特别钟爱的,“你喜欢那些花草?”
“怎么突然问这个?”商枝看着胭脂粉,突发奇想,制出化妆刷。用小马毛和山羊毛,这两种比较柔软,可以用竹子做刷子,这样涂脂抹粉比较方便。
薛慎之如实说道:“今日看见朱淳买兰草给贺氏,我便问一问你,钟爱哪种花草。”停顿一下,他温润道:“那一盆文殊兰,比寻常兰草好看一些。”
“没有特别喜欢的花草,不过……”商枝眸光流转,“你在我窗外种的那一片茉莉,我很喜欢。”
薛慎之莞尔,“今后再给你种一片。”
“好啊。”商枝觉得很遗憾,京中再繁华,她喜欢的宅子,还是建造在杏花的那一栋。即便今后仿造出来,也失了那一份心情。
商枝将几盒胭脂收入包袱里,她对薛慎之说道:“今晚你做饭,我与贺夫人约好,今日去铺面里,将脂粉给她试一试。”
“好。”薛慎之应下。
商枝顺便取走两瓶没药精油与玫瑰精油,她先去一趟美肤馆,将精油给梅朵,教她如何给客人推拿使用。
“东家,这精油卖吗?”梅朵闻着香味,很好闻。
“暂时不卖。”商枝手里货少,当然是先给客户在美肤馆体验,知道其中的好处之后,他们才会心动想要买。
梅朵点了点头,拿着精油去向洗脸的客人推销。
商枝带着胭脂去隔壁,高映月脸色憔悴,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也掩饰不住。
高映月精神不济,见到商枝的时候,她扯着嘴角,牵强的笑了一下,“薛夫人,你做了哪些胭脂?”
“桃粉色胭脂。”商枝将包袱打开,拿出一盒胭脂给高映月,“贺夫人,你今天气色不太好,不如过两日再试?”
高映月是强撑着,听商枝这么一说,便有些撑不住,她苦笑一声,“薛夫人,多亏你那一日提点我,让我跟着贺锦荣,看他有没有学坏。”
贺锦荣没有与狐朋狗友在一起,而是和宝翎在一起。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宝翎扑进贺锦荣怀中那一刻,高映月难以面对的逃了。
那一刻,有一些不解的事情,全都有了答案。
宝翎得天花,是因为贺锦荣接触过豆豆,所以才会传染给宝翎,也就是说他们早就背地里暗通曲款。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贺锦荣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出去与宝翎私会,她觉得一颗心,早就碎裂,看着问她找爹的豆豆,她心口窒闷地疼,不知该如何回答豆豆。那一瞬间要和离的念头,被豆豆清脆的笑声击溃。
她无法容忍欺骗与背叛,纵然和离,遭遇世人的指点与不理解也好,娘家不接纳也罢,她都不想活在谎言之中。可是她不能不管她的豆豆,她离开贺家,豆豆该怎么办?他又如何在世人异样的眼光与尖锐的言语中抬起头来?
高映月想着豆豆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消散,她对贺锦荣生出恨意。
他若喜欢别的女人,抬进府中,她不会有任何的异议。
可他偏偏与她的表妹牵扯在一起,高映月便觉得恶心。
商枝心里已经清楚,高映月撞见贺锦荣与宝翎私下幽会。
“你心中如何想的?”商枝询问道。
“我怎样都好,就是舍不下孩子。”高映月以为她为了孩子能够隐忍这一桩婚姻,可是看着贺锦荣若无其事,温柔的抱着她时,她就想要干呕。极力的克制住,想要将他那只手拍开的冲动,最后终究是抑制不住,将他推开,看着贺锦荣愕然的模样,她只能掩饰的说累了。
商枝知道劝和不劝离,但是作为新时代女性,她遇见这个问题,肯定是踹掉渣男,有多远叫他滚多远。
但是这个时代,对和离的女子,包容度很低,何况高氏有许多顾虑,商枝倒不知道怎么劝。
“顺心而为。”商枝最后只说出这几个字。
高映月疲惫的靠在椅背上,单单几个顺心而为的字,对她来说有多么的艰难。
若是贺锦荣对孩子不好,豆豆不曾依赖他,高映月能够快刀斩乱麻。
“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高映月苦笑一声,眼底布满无奈。
商枝也便不谈这个话题,她打量着铺面,目光落在显眼八宝景天,紫红与淡粉两色。
高映月顺着商枝的视线望去,她介绍道:“这是八宝景天,开花是大朵伞状,很漂亮。贺锦荣姐姐最喜欢这种花,我铺子开张,她送过来两盆。”
“是很好看。”商枝愣住了,连忙问道:“你说贺氏喜欢八宝景天?她不是喜欢兰草吗?”
高映月道:“他姐姐未出嫁喜欢兰草,成婚后反倒不喜欢,至于原因不太清楚。”
商枝若有所思,“是生有小孩后便不喜欢吗?”
高映月摇了摇头,“我不太清楚……”话音一顿,她皱紧眉心,似乎想到什么,“我记得当初生下豆豆,窗前摆着一盆铃兰,气味香甜,贺锦荣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兰草好看,但是有毒,姐姐叮嘱他,家中有小孩不养兰草,否则小孩误食便不好了。”
商枝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笑着说了一句,“今天慎之与我说遇见朱淳,他买一株文殊兰送给贺氏,说她最喜欢这种花,我听你说贺氏喜欢八宝景天,心里还奇怪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何氏因为什么不养兰草也便说得通,担心孩子误食中毒。
贺氏的子女都已经长成,朱淳送她一盆兰草并不奇怪。
高映月蹙紧眉心道:“贺锦荣姐姐是喜欢兰草,却独独不喜欢文殊兰,最钟爱的是石斛兰与翡翠兰。”
商枝心中一沉,朱淳不会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撒谎?
商枝心里隐约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文殊兰有毒,朱淳想用这花干什么吗?
商枝神色凝重,心里无法确定。
她坐不住了,对高映月说道:“胭脂我放在你这里,你先试用,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派人告诉我。我还有一点事情,暂时先回去了。”
“好。”高映月起身送商枝出门。
商枝匆匆回府,薛慎之正在厨房做饭,她扬声说道:“慎之,饭菜你别做了,我们去郡王府探望外祖父与外祖母。外祖母的消食丸不是没有了?我们给她送过去。”
“消食丸吃多,对身体有其他影响吗?”薛慎之将木柴抽出来,询问商枝。
商枝含笑道:“外祖母她吃消食丸不忌口,那些没有添加药材,是我用山楂给她做的山楂丸子,当做零嘴吃没事。”
薛慎之放下心,“饭菜已经做好,吃完饭再过去?”
如果朱淳真的有不轨之心,吃完饭过去,就晚了!
“我们陪二老吃一顿饭。”商枝挽着薛慎之的手臂,拉着他往外走。
薛慎之抽出自己的手臂,“龚星辰和沈秋还没有吃饭,我把饭菜放在锅子里温着。”
“我去。”
商枝利落的去厨房,锅子里有热水,拿着竹篦子放在锅子里,将两碗菜焖在锅里。
两个人乘坐马车去郡王府。
商枝与薛慎之到的时候,饭菜已经摆上桌,嘉郡王妃与嘉郡王准备用晚饭。
今晚难得的,朱淳与贺氏也在,他们坐在嘉郡王与嘉郡王妃身侧,拿着绢布在擦手。见到婢女领着商枝与薛慎之进来,神色讶异,不过转瞬便满面含笑,“你们真是稀客,今上午我遇见慎之,请他来府中坐一坐,他赶着回去陪商枝。”
商枝被打趣,脸上微微泛着一丝红晕,没有半点异常,“我叮嘱他早些回来,家里有事等着他帮忙。听说你邀请他来府中做客,慎之给拒绝了,我心里暗骂他是个呆子。你是他舅舅,再大的事儿,也不能拒绝长辈的邀约。我这不心里着急,担心舅舅多想,便带着慎之过来。”
朱淳脸上的笑意浓郁,“都是一家人,如何不能体恤?”
嘉郡王妃见到商枝很高兴,指着身边的位置,“枝枝,你坐在外祖母的位置上来。”
贺氏脸上的笑容一僵,嘉郡王妃身边坐着的是她女儿朱惠。
朱惠不喜欢商枝,一个从乡下来的村姑,外头将商枝捧到天上去了,也改不了她的出身。一只野鸡,落在凤凰堆里,就是凤凰了?
何况,她还讨嘉郡王妃的欢心。
分明是她的祖母,无论她如何小意讨好,她都只是淡淡地颔首。
嘉郡王妃身边只有她和嘉郡王,她开口让商枝坐在身边,只能自己挪位置。
朱惠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挽着嘉郡王妃的手臂,软声撒娇,“祖母,您真偏心,只喜欢表嫂。她一来,惠儿就得靠边站了。”
嘉郡王妃虽然不喜欢朱淳,但是朱惠逢年过节,都会给她准备一份心意,如今撒娇不愿移开她的身边,便只得让嘉郡王挪位置。
商枝原来要阻止,但是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她在嘉郡王与嘉郡王妃中间的位置坐下,薛慎之则是坐在嘉郡王的身边。
朱惠贴心的给嘉郡王妃挟菜,放在小碟子里,“祖母,这是芥菜,可以清热败火,爽脆清甜,很可口的一道素菜。”
嘉郡王妃挟一筷子准备尝,商枝含笑道:“芥菜性味辛温,归肺、脾,胃经,具有利尿止泻,祛风散血、清热解毒的作用。也可以明目通肠胃,但是苦味较重。外祖母喜欢甜食,只怕她吃不惯。”
商枝担心朱淳将文殊兰放在菜里,文殊兰的茎干是绿色,完全可以和芥菜混在一起,分辨不出来。
商枝将嘉郡王妃碗里的菜给挟过来,“我尝一尝。”
朱惠挟一块煎藕盒放在嘉郡王妃的碗里,然后给商枝与薛慎之一块,笑脸盈盈地对薛慎之说道:“表哥,我听说表嫂开了一间医馆和美肤馆,美肤馆的生意很好,她都经营管理不过来。正好我对美肤馆很感兴趣,赋闲在家中无事,可以让表嫂教我如何做美肤膏吗?”
贺氏一怔,没有料到女儿打起美肤品的主意。不过学到制作美肤品,日赚斗金不成问题,商枝这几间铺子,赚钱都赚到手发软。
“是啊!商枝,我们都是一家人,你表妹可没有你能干,你多提点她一下,能学点傍身的本事,不说能够嫁给一个好人家,还能够给你分担。你和慎之成亲,到时候要孩子了,美肤馆惠儿也能替你打点。”贺氏提出建议。
朱惠十分眼红商枝的美肤馆,那些美肤品她都用过,效果很好,但是太费银子。如果她学会了,不但能挣钱,还能省一笔。
“表嫂,你就教教我那个香凝膏和玉容丸,我瞧着很不错。”朱惠声音娇软,甜的发腻,央求着商枝,“表嫂,我们是一家人,你不会和我们见外的,对吗?”
商枝心里冷笑,好一个一家人!
“学制美肤膏,还需要一些天分在里面,若是没有天赋,我就算挖空心思去教,也未必能学会。你如果想要香凝膏和玉容丸,我倒是可以各送你一瓶。”商枝直接拒绝,根本就不去看朱淳他们一家子的脸色,顺手挟一块煎藕盒放在朱惠的碗中,“都是自家人,当做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商枝觉得后宅里的事,她这个女人来解决就好。至于薛慎之,他只管解决外头的事情。
“你表哥不懂这些女人用的东西,你问他也是白问。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商枝见朱惠脸色不太好,掩饰的夹着煎藕盒吃,嘴角微微上扬,挟一块翡翠豆腐放在嘉郡王妃碗中,这是朱淳沾过的。
朱淳一不留神,看见朱惠将煎藕盒放入口中,面色微微一变,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