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像一柄利刃,挑断云萝紧绷的那根弦。
她动摇了。
“我……我再想一想。”
云萝又慌又怕,她有一种直觉,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夫人……”
“住口,你别在逼我!我再想想,我还要再想一想……”
云萝双手颤抖,呆滞的望着玉瓶中插着的一朵梅花,不禁想起顾芸娘站在繁花锦簇中,绝艳无双的面容上展露出仿若春风般轻柔的笑容,那一双乌亮的眼睛却如同蒙上一层坚冰,寒冽冻骨。
画面一变,昏暗无光的厨房里,她蒙着一双眼睛,手中的菜刀飞舞,只见残影。厨房里,唯有她切菜的笃笃声。
她站在门口没有动,看着顾芸娘将一筐萝卜都切成细丝。她就是睁着眼睛,刀工也没有顾芸娘好。
顾芸娘全都切完了,将绑在眼睛上的布取下来,看着她手里端着一筐萝卜,腼腆地笑一下,“姐姐,你刚刚从母亲那儿练功回来吗?”
她点了点头,看着自己养得白嫩细长的手指,“我待会还要去绣花,如果将爷爷布置的任务完成,绣不完花,娘会骂我。”
顾芸娘想了想,将她怀里的筐拿过去,“姐姐,你去绣花吧,我帮你把萝卜给切了。”
她一脸为难,没有离开,难为情地请求顾芸娘,“我答应娘,要给她做晚饭,芸娘,你帮帮我。祖父也教我做菜,娘说我的手是用来绣花写字作画的,不是用来做饭。做饭的手艺,我没有学好,你再帮我这一次?”
顾芸娘没有立即答应,因为知道今日是韩氏的生辰,她打算给韩氏做饭菜尽孝,也更想得到韩氏的夸奖。最后经不住顾十娘的纠缠,她答应晚上帮顾十娘做饭。
这一次,顾芸娘以为韩氏不会邀请她过去,才会留小心思,给韩氏做饭送过去,就能亲口给韩氏祝寿。如今答应帮顾十娘,自然没有借口过去。谁知当天晚上,韩氏派人请顾芸娘过去。
顾芸娘高兴坏了,她收拾干净过去,就看见顾十娘偎进韩氏怀中撒娇,央着韩氏快点尝一尝饭菜,是她特地给韩氏做的。韩氏眼底满是疼爱,虽然责怪顾十娘下厨,眼中却是一片欣慰,并不是真的呵责顾十娘。
顾十娘瞧见顾芸娘过来,高兴的招手,“妹妹,今日娘生辰,我让娘请你一起过来,我们一家人吃个饭。”
顾芸娘眼中揉进了沙子般胀痛难忍,泪水几乎要掉下来,她呆呆的站在原地,心想原来不是母亲请她过来的。
韩氏果然看见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不悦的皱眉,数落她不如顾十娘懂事孝顺。顾十娘课业繁重,还能腾出空闲给她准备一桌子饭菜,而她就连母亲的生辰都记不住,还要人去请才过来。
她听见娘语气严厉的苛责顾芸娘,愣住了,完全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可让她说出这桌子菜是顾芸娘做的,她又说不出口。甚至很害怕顾芸娘会拆穿,道出真相,她惊慌的看向顾芸娘,顾芸娘眼中蓄满泪水,眼中的悲伤几乎满溢而出,最后入一潭死水般沉寂,顾芸娘慢慢垂下头,一句话没有说。
这一顿饭,韩氏从头到尾都在夸赞她,心疼她,而顾芸娘像一个隐形人,全都视而不见。这是第一次,她心里觉得愧疚,此后不敢再见顾芸娘。之后,她便遇见了顾五。
顾芸娘怯弱寡言的面孔,眼若寒星洞若观火的面孔,不断在她脑海中交替。
云萝不知顾芸娘经历什么,才会脱胎换骨。
饶是顾芸娘如今的气势再逼人,让她不敢直视,可那一日晚餐顾芸娘孤零零站在门口挨训的模样,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她鼓不起勇气再伤害顾芸娘。
可她又该怎么办?
——
福寿堂。
顾老夫人满面慈祥地坐在炕上,笑盈盈地看着顾文质描红。
“质儿的字有长进,再练一段时间,便能有自己的风格了。”
顾文质将最后一笔写完,搁下笔,吹干墨汁,自己仔细检查一遍,比起在皇觉寺时有精益,一笔一画写的很稳,没有再歪斜,算不得好,他心里并不太满意。
顾老夫人虽然疼爱顾文质,却不纵容他,学业上的事情,半点不含糊。
顾文质对自己也很有要求,他从小没有娘,比起几个伯伯,爹是最没有出息的人,他靠不住。
祖母疼爱他,花费心思教育他,他便不敢懈怠,因为他知道顾老夫人年事已高,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他长成。所以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希望自己能够如大堂兄那般出息。
尤其是祖母在耳边说他还有一个异母弟弟,聪明非常,夫子以他为榜样激励其他开蒙的学生,他就更有压力,不愿祖母对他失望。
顾文质准备重新再练一页。
“孙儿在祖母眼中,就没有不好的。”
顾老夫人摸了摸他的脑袋,“莫要急功近利,练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方能够将事情做好。”她从婢女手中将一碗温热的鸡汤端来,放在桌子上,“先歇一歇,喝一碗鸡汤再练字,让眼睛放松一下。”
顾老夫人给婢女使一个眼色,婢女将笔墨纸砚撤下去。
顾文质伸出手,婢女拿着热绢布给他擦干净手,顾文质乖巧地喝鸡汤。
顾老夫人目光愈发和蔼,格外疼惜这般懂事的孩子。
想着在苏家的那个私生子,顾老夫人目光沉下来,脸上的笑意隐去,神情严肃,并不好相处。
这时,婢女打起帘子进来,将邀请帖送到顾老夫人手中。
“老夫人,这是苏府送来的。”
顾老夫人眉心一皱,将邀请帖接过来,顾芸娘邀她明日去同福酒楼。
顾五的私生子就在顾芸娘手中,这个女人此刻约她出去,是准备拿余多味谈条件吗?
她不禁冷笑一声,余多味身体里有一息血脉是顾家的,可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如果不是顾五求情,她如何准许余多味回顾家,让他今后与顾文质成为对手呢?
顾芸娘若是个识趣的,最好别动旁的心思。
顾老夫人神色不悦,顾文质连忙拿出一块饴糖,放入顾老夫人的口中。
“祖母,您吃一块糖,心情也会如这糖一般清甜。”
“祖母老咯,牙口不好,吃这糖,这口牙更容易坏。”顾老夫人嘴上虽这般说,却是将这块糖含入口中。“质儿心疼祖母,不妄祖母疼爱你。你爹若有你这般听话,也就不会闹出糟心事。”
“能得祖母疼爱,是质儿前世修来的福气。质儿如今还小,不能为祖母分忧解劳,能做的就是不给祖母添麻烦。等长大之后,好好孝顺祖母。”顾文质起身,站在顾老夫人身后,给她捶背。
顾老夫人心里柔软一片,这般懂事的孩子,怎么不惹人怜爱?
她将顾文质抱进怀中,对素昧蒙面的余多味,生出几分厌烦。
“你放心,该是你的,祖母不会让别人抢走分毫。”
顾文质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
用晚饭时,顾芸娘接到顾家派人送来消息,顾老夫人应约。
顾芸娘心里松一口气,她端一碗汤,送去给袁雯萱。
袁雯萱头昏胸闷想吐,没有半点胃口。
整个人恹恹的躺在床上,勉强喝下两口汤,胃里翻涌,吐了出来。
顾芸娘收拾干净,喂袁雯萱喝水漱口。
“你这情况与枝枝说了吗?”顾芸娘揪心,余宝音也是摔着脑袋,昏迷不醒。“你若有个不适,莫要忍着,一定要告诉枝枝。”
“枝枝说是正常的,养几日会好。”
袁雯萱从小大到,没有遭过这般罪,就算生病,喝两副药见效。
生鑫哥儿,第二天她便下床走动,自己带着孩子。
顾芸娘松一口气,商枝官方证明,就不会有大问题。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都吃不下,不利于你伤势恢复。可能这汤腻了,败了你的胃口。”
袁雯萱想吃糕点铺子的枣泥山药糕和山楂糕,这两样点心是苏越买给她吃的,她很喜欢吃。只不过糕点铺子这个时辰,已经关门了。
“我想睡觉。”
顾芸娘也便不勉强袁雯萱,寻思着给她做一盘红枣山药糕,走出屋子,便见苏越拎着两包点心进来。她心思微微一动,笑着朝苏越颔首,声儿都不出,等着苏越给袁雯萱一个惊喜,脚步轻快的离开。
苏越看出顾芸娘的用意,勾着点心细绳的手指动了动,掀开帘子进屋。
“芸娘,我吃不下……”袁雯萱以为顾芸娘去而复返,重新给她送食物过来,话说了一半,看见来人,戛然而止,剩下的半截话咽进去,呐呐道:“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吃的。”
苏越将两包点心放在小桌上,拆开纸包,正是山楂糕与枣泥山药糕。
袁雯萱愣住了,怔怔的望着点心,心潮涌动,她闭了闭眼,“我不想吃。”
苏越坐在椅子上,闻言,喉结耸动,低声说道:“枣泥馅的山药糕味道清甜,红枣补气血,山药健脾胃。你胃口不好,又失血过多,对你这种在病中的人正好合适。”
袁雯萱捂着耳朵。
苏越握着她的手腕,将手放进被窝里,“你说山药糕滑冻似的,口感不好,最适合胃口不好时吃。”
袁雯萱被子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想不去听苏越字字关切的话,可又没有出息,他一出现,全副心思被他吸引去,耳边除了他的嗓音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苏越望着山楂糕,色泽红润且透着丝丝金黄,是袁雯萱最喜欢的点心,她能一次吃两包,曾经分出一块塞进他口中,他尝了,爽滑细腻,酸甜可口。
“糕点铺子的老夫妻,今日是最后一天,便歇业回老家。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收摊子。他们认得我,听说你受伤念着他们做的点心,别的都吃不下,好心的重新准备食材,做了这两样点心。你若是不想吃,怪可惜的。”
苏越拿起一块点心,不客气的放入口中。
“我还未吃饭,正好不会浪费。”
袁雯萱从床上坐起来,气恼的瞪着苏越。
这人真是太可恶了!
“你想吃?”苏越靠在椅背上,手里的点心递到袁雯萱面前。
袁雯萱盯着苏越手中的糕点,抿了抿唇,伸手拿过来,看一眼神色如常的苏越,心里又喜悦,又难过。
喜悦苏越还记得给她带喜欢吃的糕点,并且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难过的是这么好的男人,今后不知道会属于谁。
再喜爱吃,再美味的点心,也变得食难下咽。
可这是苏越特地为她带来的点心,袁雯萱咬一小口,受不住屋子里沉默的气氛。
“那对老夫妻不再做糕点了吗?”
袁雯萱吃了两块,吃不下去,手里捧着苏越递来的一杯水,低头喝一口。
热水冒着袅袅水雾,熏染着她一双杏眼蒙上一层湿润,格外明亮。目光确有一些躲闪,不肯看向他。
苏越视线下移,落在她捧着水杯的手指,一下一下抠着瓷杯的花纹。她紧张时,便会有这个小动作。
“不是,儿媳要生产,又临近过年,他们回乡看望孙子,年后再回来。”
袁雯萱惊觉受骗了,想说什么,又念及两个人的关系,她放下杯子,重新躺在床上,背对着苏景年。
苏景年看她气呼呼的躺下,没有再开口,安静地坐了一会,见袁雯萱呼吸均匀,起身朝外走去。
袁雯萱心口一紧,脱口而出,“你要走了吗?”
“素衣在马车上,我送她回去。”
袁雯萱紧咬着唇瓣,不期然想起素衣说的话。不能保证会善待她的孩子,甚至会因为素衣与苏越有了孩子,她的鑫哥儿会成为碍脚石。
“我害怕。”袁雯萱双手紧紧攥着床褥,一瞬不瞬地望着苏越。她想自己放开了,可苏越对她稍微和颜悦色,体贴一点,又会沦陷进来。所以趁着苏越对她有一点怜惜之心,利用她的脆弱将他留下来,不希望他和素衣独处,“我……我一个人害怕。”
苏越挑眉,“我不来你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岳……袁夫人会留人照顾你……”
袁雯萱瞪他一眼,苏越立即住嘴。
袁雯萱快被他气昏过去,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挽留他,他……他说的什么话?
脸都丢干净了!
涨红着脸,躺在床上,忘记后脑勺有伤,痛得她脸颊抽搐,面色愈发苍白,泪珠子滚了出来。
苏越两步上前,扶着她侧身,检查她的后脑勺,细棉布染着一块鲜血,“这般不小心,又出血了。”
“还不是给你气的?”袁雯萱含着泪,心里委屈。“素衣在外面等着,你还不快送她回去。”
苏越噗嗤笑出声,“她哥哥也在杏林医馆养伤,她一个小姑娘,晚上回去不安全。”
“是啊,所以你赶紧去。”袁雯萱现在一点都不想见到他,伸手推开苏越。
苏越握着她的手,随意的坐在椅子里,“你不是害怕吗?”
“我……”
“外面天黑,的确挺可怕。被你这一吓,我都不敢走夜路。”
袁雯萱克制住自己的脾气,闭着眼睛,不理苏越。
苏越笑了笑,起身出去。
袁雯萱眼睫颤了颤,没有挽留。
不一会儿,苏越重新进来。
袁雯萱也未睁开眼睛,只不过抿着的嘴角翘了翘,精神不济,与苏越闹腾一会,困倦的睡过去。
——
顾芸娘得知苏越守了袁雯萱一晚上,心里琢磨过来,商枝昨日说的那句话。
她的确是瞎操心了。
“你们男人心里怎么想的?明明喜欢对方,仍是将对方往外推。若是遇见一个对对方一片痴情的男子,你们追悔莫及了。”顾芸娘心塞的想起她与苏景年新婚的那一年,这个男人无缘无故,给她一封休书,成全她与苏易,亏他做的出来。
苏景年疑惑,“我们男人?”
“你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顾芸娘睨他一眼。
苏景年神色不自然,强行转移话题,“你今日与顾老夫人有约。”
顾芸娘没和他翻旧账,陪苏景年用完早饭,出门去同福酒楼。
等了一个时辰,顾老夫人姗姗迟来。
初次见面,顾老夫人便给顾芸娘一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