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大婚, 是何等重大,皇帝就不相信, 陆靖华穿上绣衣之前陆家没有反复检查过。但是他也无法相信, 从陆家到皇宫这一路, 能有人做这样的手脚而不被察觉。
如果有,只能说神乎其技——这样的手段,便是轻入三军之中,取他项上头颅, 也易如反掌, 何必在妇人身上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如果不是人……皇帝静静地想,如果不是人呢?
辗转整夜。起初是不能入睡,后来是从一个梦里跳进另一个梦里,每个梦里都出现父亲的面孔。皇帝其实记不得他的父亲长什么样子, 这是他过世的第九年, 他过世的时候, 他才六岁。
一个人对于六岁以前,很难有太清晰的记忆,所以对皇帝来说,父亲的面孔从来都是模糊的,宫廷画师也并不能复原他的眉目, 他记忆里就只是一个男子弯腰牵着他。那手是暖的,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 慢慢也就冷掉了。
然而昨晚, 他不断地看见他。他知道是他, 他看见他忧心忡忡的眉宇,不断张合的嘴,却怎么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那大概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担忧,也是一个君主,对于江山传承的焦虑。
他的江山,不会在他的手上失去……皇帝在心里对父亲许诺。
大婚后的第一个早上,皇帝没有按惯例带皇后去见他的母亲,而是早早就回了式乾殿。
会被皇帝召见,在萧阮意料之中。皇帝信不过他的母亲,总要召人来商量。他身边亲近的人,其实并不太多。如果不是谢云然出事与陆皇后有关,皇后第一个召见的,应该是谢祭酒才对。
毕竟是帝师。但是如今这情形,萧阮微微一笑,谢礼的话,皇帝也未必会信。
这于他,是极好的机缘。从大婚上出现意外开始,萧阮就已经在考虑对策。这件事于他有利无害,他只是和太后一样,在琢磨怎样才能攫取最大的利益——利益于他,比对太后更为紧要。
保住陆家的皇后,萧阮跟在小黄门身后,步入式乾殿的时候默默地想,要怎样,才能最大化得到陆家的感激呢?
对于皇后绣衣上的血字,萧阮并没有皇帝那么多的纠结,他不信鬼神。这世上没有得到过鬼神庇佑的人,都很难有这个信仰。他相信所有的事都是人为,或者命运的驱使。而命运,也是人的一部分。
厉,那并不是一个好字,何况以这样狰狞的面目,出现在这样一个不该出现的场合。
萧阮虽然不能肯定谁是幕后黑手,也并非全无头绪——这样的意外,如果不是针对皇帝,就是针对陆家,要不,就是针对陆皇后本人。如果针对的是皇帝,那个人也许是姚太后,也许是宗室,比如……新近回京的咸阳王。
如果针对的是陆家,倒有可能是他亲爱的皇叔的手笔。毕竟陆家在边境上,一度让他非常恼火。他的皇叔,虽然表面儒雅如君子,其实骨子里就像是大多数野心勃勃的人一样,他的野心,不仅对于皇帝这个位置,也对于他治下的疆土。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他有麻烦了。
但是,他也有机会了。
至于陆皇后……虽然是当事人,针对她的可能性反而最低。一个闺中女子而已,有什么要紧,能引来这样大的手笔抹黑。最大的嫌疑,无非就是谢家。但是谢家没有这么蠢——谢云然的事情过去才多久。
倒是姚太后,姚太后嫌疑一直不小。毕竟,她是最大的获益者……皇帝也会这么想。
皇帝问:“……你怎么看?”
他虽然召了萧阮进宫,其实在私心里他并不相信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之前他召进宫的那些臣子,已经给了他很好的示范——他们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他:“那不是为人臣子该过问的事。”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但是他知道,只要一转身,一出宫,今儿母亲就会收到一大摞的奏折,根据他们揣摩到的风向,揣测中的他母亲的心思,决定奏折的内容,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劝他废后,或者是攻击陆家失礼。
也许还有更糟糕的……他的这些大臣,连他都摸不到他们的下限。
何况萧阮并不是他的臣子,皇帝心知肚明,他客居洛阳为的是什么,他这么多年来,与彭城长公主,与他,与他的母亲,与燕朝上下,宗室权贵都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为的是什么。他做的每件事,看起来都这样完美……他怎么舍得戳破这张完美的面具呢。
但是他是局外人。
有时候,他需要一点局外人的眼光,局外人的意见。
而萧阮,果然也给了他最意外的回答,他说:“那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他的意思……有意思,皇帝笑了:“朕的意思?”
“陛下要废后吗?”开门见山一句话,劈得皇帝呆住:萧阮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却学识渊博,又是奉旨教导他礼仪言行,鲜少这样直白与他说话。
皇帝多看了他几眼,方才问道:“废如何,不废又如何?”
萧阮正色道:“臣素不闻皇后有过,如果陛下要废后,恕臣告退。”
皇帝被噎了一下,他这是摆明了态度,不支持废后……母后定然是支持废后的,萧阮不支持,那就是站在他这边了,虽然萧阮无职无权,站在他那一边无济于事,但是皇帝心里还是高兴的。
只是并不流露于面上,只问:“卿不闻不祥耶?”——你难道没有听说皇后不祥的传闻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萧阮一本正经地说,话锋一转,又道,“何况谣言止于智者。”
啧啧,这话说得,他要是信了有鬼神之说,岂非不智?当然皇帝并不在意这个。他再三盘问过,知道不可能人为,而萧阮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只是凭本心揣测。也不知道是真个不信,还是装出来的表态。皇帝微微一笑,问:“如果朕没有废后的打算呢?”
“那么陛下如今之计,是要追究到底,大兴讼狱,还是隐忍不发,为皇后正名?”
一语惊醒梦中人!且勿论是人为还是天意,既成事实,首要任务不是追究而是处理。萧阮这几句话,虽然没有帮他分析出幕后黑手,却指了条康庄大道——废后还是不废?当然不废;是追查到底,还是先给皇后正名——自然是正名。
但是皇帝开口仍是问:“莫非……卿心中已有眉目?”他始终心存侥幸,希望是出自人为,又碰巧被人看破。
萧阮只是摇头:“并没有,但是想必朝中自有精干之人,定能顺藤摸瓜,查个水落石出。”
理论上是如此:以陆靖华的身份,这样的场合,能够接近她的人是有数的,能够摸到皇后绣衣的,也不是清理不出来。所以萧阮说“顺藤摸瓜”不无道理。
但是理论是理论,皇帝苦笑:藤一直在那里,就是摸不到瓜。朝中诚然可能有精干之人,未必肯听命于他。
皇帝心中苦涩。不过萧阮只是从理论上推测,而并不像他清楚事情始末,皇帝失望之余,也隐隐放了心:要他能耐到那个份上,他对他的防备,可又须得上一个台阶了。
“那就再议吧,”皇帝说,“正名——又怎么个正名法?”
这回换了萧阮微微一笑,胸有成竹:“臣为陛下贺!”
“贺?”皇帝被他绕糊涂了,“贺从何来。”
“厉者砥砺也。”萧阮只说了五个字,皇帝心中一阵狂喜。
“厉”并不是个吉利的字,它有祸患、灾难的意思,诗经中说“降此大厉”;又有恶鬼的意思,比如《左传》记载“晋侯梦大厉”;还指瘟疫,恶疮,春秋时候刺客豫让为了报仇,就曾经以颜料涂覆其身,看起来像是长满了恶疮。
而萧阮说到“砥砺”,是“厉”字的本意。
假使帝王是刀,则皇后为磨刀石,能使之砥砺奋进——这样的寓意,自然吉祥至极,当得起这个“贺”字。
转念却道:“卿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么?”究其实,祥瑞和凶兆并无差别,都是怪力乱神。
萧阮应声道:“谣言止于智者,奈何天下不智之人何多。”
皇帝:……
这句原来应在这里。果然滴水不漏。智者不信鬼神,但是天下蠢货多了去了,对于蠢货,就须得用蠢货的法子,那对付聪明人呢?
皇帝看住萧阮,并不催促。他知道他定然还有话说。但是这个话,只能他来说,他不能开口,甚至不便接口。
仓廪实而识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多数百姓辛劳终日,不过勉强糊口,哪里有这个闲心、这个功夫、这个见识去探知视野之外的事。所以天子择后,于皇家、于权贵是天大的事,于天下百姓,则无足轻重,不过坊间笑谈耳,拿个祥瑞已经能够镇住大部分人。
相形之下,朝中衮衮诸公就没这么好糊弄了,这个理由,远远不足以让他们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