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华死了, 还没有大殓。如今各路人马在为下葬的规格争论不休。她行凶杀人,有贺兰袖和姚佳怡两名目击者, 铁板钉钉的罪名, 是跑不掉了, 那是先剥去皇后尊位,收回金宝金册呢,还是为朝廷颜面,报个急病暴毙?
嘉语面无表情, 心里未尝不是百味杂陈:诚然是她制造了凶谶, 报复她毁了谢云然的脸又逼谢云然避世,但是她并没有想过要她死。
她……罪不至死。
她是眼睁睁地瞧着陆靖华怎样一步一步落进贺兰袖的网里,不知道挣扎,无法自拔, 也没能呼救,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 被她心目中“全天下最好的姐姐”害到身败名裂,死不瞑目。
就像从前的她。
这是嘉语第一次,从头至尾看到贺兰袖的手段。
她几乎可以肯定陆靖华是被下了药。
她会知道最后是谁绊倒了她吗?嘉语默默地想,不会有人比贺兰的位置更合适来这么一下子了。姚佳怡没有这个心机。也许……不知道更好吧。那样,她的死亡, 至少不那么像一个笑话。
“贺兰表姑娘和姚家表姑娘都暂时被留在宫里, ”茯苓说, “姚家表姑娘受了轻伤, 如今已经大好了, 贺兰表姑娘——”
茯苓“扑通”跪下,“咚咚咚”先磕了几个响头。
嘉语不说话,只看着她。
“奴婢错了。”她说。
“哦?”
“奴婢……”茯苓自然不敢说她私心里揣测嘉语心眼小,为着宋王的婚约至今与贺兰袖过不去,只含混道,“奴婢瞧着贺兰表姑娘人好,又比旁人更惦着姑娘,就当她是个好人,没急着赶过去——”
她只是迟了一刻,谁成想,竟让姑娘遭了这么大的罪,要不是姚家表姑娘……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无非就想着这些事,要是姑娘真没了……就因为她迟了那么一点点,让姑娘没了……
王爷定然会逼她们殉葬。
茯苓到这时候才真心知道怕,她知道姑娘对她们是好的,她根本不敢去想,如果她害死了姑娘……
“谁绊住了你?”嘉语只问。茯苓虽然略有些糊涂,性子又软,但是对她的交代,一向都不敢不听。
茯苓也不敢问嘉语是怎么知道有人绊住她的,只战战回道:“是……青梅。”
是青梅啊。嘉语心里长长出了口气。青梅有问题,她去年就知道了。原来她是贺兰袖的人吗?那么,贺兰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了她的死而复生?
嘉语看着惊恐交加的茯苓。知道怕就好,知道错了就好,还知道认错,她其实已经不太责怪她。
这宫里到底有多少贺兰袖的人,连她都不知道,也无从防备,更何况茯苓。贺兰袖能瞒天过海,在她的饮食里下药,令她和茯苓沉睡,能把她从玉琼苑偷到凤仪殿,还能让整个凤仪殿闭嘴。
更勿论给陆靖华下药,和适时引陆靖华前来行凶了。这是庞大的势力,如果不是彼此敌对,嘉语简直要佩服了。
“起来吧,”嘉语说,“我不怪你,但是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才能记住教训。眼下,你先给我办件事。”
“什么事?”
“帮我想个法子说服阿爷,让我出宫回宝光寺。”
贺兰袖的势力防不胜防,宫里实在太危险了。
长期以来,嘉语未尝不是有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她知道未来,她知道他们的命运,虽然不是全部,也不是事无巨细,但好过一无所知。在这种优越感的支配下,她几乎是怜悯世人。
直到被贺兰袖这当头一棒,嘉语苦笑。
且不去管茯苓怎样绞尽脑汁想着说服始平王,嘉语用过半碗粥,自觉虚弱,又躺了下去。
这一觉甚美,次日醒来,天光还早,花房里送花来,茯苓抱着进屋,但见一朵挨着一朵的繁密,大如碗,红如火,花瓣重重叠叠,团如绣球,瓣尖尚有晨露未干。又配了星星点点的白花。
“什么花?”嘉语问。
“姑娘醒了!”茯苓喜道,把花递给边上小宫人,“是天竺牡丹,配的夕雾草——我服侍姑娘梳洗罢。”
嘉语点头依从,梳洗过,又传朝食。
她在病中,肠胃尚虚,厨里也不敢为她做那些肥鸭子、蟹饺子之类,清清净净做了碗梅花汤饼,说用的绿萼梅花,和着檀香煎汁揉了面,做成梅花皮子,鸡汁打底,撒一把翠翠的葱末,热气腾腾送上来。
嘉语略尝了尝,笑着同茯苓说:“倒真有梅花的清味,只是这时节,又哪里来的梅花。”
“想是年初存在冰里的。”茯苓说。
主婢俩才话到这里,就听得一声哭喊:“公主饶命!”——送汤饼的小宫人直挺挺跪在了面前。
嘉语还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架势,略呆了一呆,手边却没有什么可供防身的利器,便有,如今伤势未愈,行动也不便。而这距离实在太近了,要对方胸怀利刃,暴起发难,少不得血溅五步。
她心里这样想,口气却温和:“你是谁?”这个小宫人,绝不是这宫里的侍婢——宫人少有这样硬朗的气质。
“……我姓陆,行五。”
“陆”字才出口,茯苓就尖叫着拦在嘉语面前:“来人、来人呐——”“刺客”两个字尚未出口,已经被嘉语厉声喝断:“闭嘴!”
要命!就茯苓这么个小身板,难道还是陆五娘的对手?虽然陆五娘看起来也瘦瘦小小,嘉语实在不敢赌自己的运气。
她对那些朝这边张望的宫人说道:“茯苓和我闹着玩儿呢。”
虽然仍有人心有疑虑,但是她发了话,也就慢慢都退了下去。嘉语看了眼茯苓,茯苓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寸步不让:“奴婢不走……姑娘不要赶我走!”
嘉语:……
转而看住跪在面前的小姑娘:“你是皇后的妹妹?”
“……是。”小姑娘声音打颤,口齿却还算清晰,“求公主恩典!”
听到“恩典”两个字,嘉语心里有了数,却不做声,只看住她。
小姑娘顶着她的目光,语速不由自主快了起来:“我……我知道我阿姐错了,阿姐她不该这么糊涂,可是公主……求公主让我阿姐入土为安……我愿与公主为奴,为阿姐赎罪!”
嘉语:……
“姑娘可别上当!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茯苓叫道。
嘉语:……
茯苓还真是……沉不住气啊,早知道就该带半夏进宫,嘉语头痛的想,口中叱道:“闭嘴!”
嘉语目色沉沉看住陆五娘。
小姑娘不过十岁出头,肤色略黑,很瘦,不同于大多数高门女子的纤弱。虽然宫装挂在身上有些晃荡——该死,就这么身空空荡荡的宫装,一路行来,竟然没有被拦阻和盘问,清芷园的守卫都该死!
应该是习过武。赏春宴那日陆家姐妹都有列席,人数众多,大约是不够出众,所以她没有留意。她跟谁进的宫,从哪里弄到的宫装,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谁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其心可诛!嘉语在心里冷笑一声。
陆家什么门户,能让女儿为奴!她这里要是应了,洛阳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她淹了,要是不应——
“起来说话。”嘉语说。
“公主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果然是这话,嘉语的冷笑再藏不住,浮到唇上:“你威胁我?”
“奴、奴婢不敢!”
这就称上奴婢了!嘉语面上冷意更甚:“奴婢?就你?你是拈得动针呢还是拿得起线?我始平王府少了奴婢吗?愿入我始平王府为奴为婢的小娘子,能从这清芷园排到建春门去!就陆五娘子你,怕还排不上号。”
这样的反应,大大出乎陆五娘意料之外——她见过她,在赏春宴上。
那是她陆家最风光的一日,她有生以来。不说阿姐,就是其他各房姐妹,也都精心装扮,从领口、袖口、裙边的绣花,从上襦、下裙、披帛、帔子,到头上插戴、腰间环佩、脚下鞋履,还有画眉的笔、点唇的脂、敷脸的粉,指尖的蔻丹、两靥的花子,都精致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更不说那之前家中大兴土木,构筑的亭子、池子、假山、回廊,移植来的牡丹、蔷薇、松柏、翠竹,还有调·教好的歌舞班子,那些日子,几乎是每天都能听到的丝竹之声,穿行其间,恍然如梦。
阿姐的眼睛也像是一场梦。
全洛阳最顶尖的贵女都来了,她们梳别致的发式,画新奇的妆容,衣裳如云霞,环佩皆金玉。
陆家并非寒门小户,但是这样的热闹与奢华,也是多年不曾有了。
她记得华阳公主,不因为她身份贵重,或者姿容出色。那日来的贵人太多了,美人也太多了,但是母亲说,谢娘子出事,华阳公主是第一个发现的——那应该是个很热心的人吧,她这样想。
——若非如此,她也不敢冒此奇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