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命人剖开那美婢的肚子,把胎儿取出来,往美婢腹里塞了一包草。”九娘心有余悸,“把驸马给吓得!”
对付爬床的贱人,可不就得这样治,十娘心里想,只是这样的话,终究惊世骇俗,她这两个姐姐,又最是温良恭俭让,她忍住叫好的冲动,说道:“那后来呢,驸马还偷腥吗?就算他敢,府中婢子也不敢了罢。”
“还偷呢,”九娘说,“驸马把公主给杀了,朝廷诛了驸马三族……全毁了。”
十娘:……
昭熙:……
好端端的小娘子,怎么说些这么血淋淋的事儿。一阵风过去,昭熙都觉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十娘叫道:“好瘆人!”又道:“我们还是说三娘子吧。”
这个十娘,对他妹子还真有兴趣,昭熙不由腹诽。他是不懂,女子出阁之后,常年在内宅,与婆母、姑姐、妯娌相处的时候比丈夫还多。特别他这种常年出征的人。所以对他的妻子来说,三娘的性情至关重要。
“三娘子去年来的洛阳。”八娘说。话到这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一贯是不背后说人是非。只讪讪添了句,“如今该称华阳公主了。”
九娘接口道:“刚到洛阳的时候,闹腾过一阵子,风言风语也有,不过后来我们在宫里见到,倒不像传闻中那样。”
“传闻中怎样?”十娘问。
又来了!九娘心里起腻,便不答话,十娘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登时就道:“我不问清楚,一会儿又得罪人可怎么办?”
这话却是有理,得罪谢娘子也就罢了,拿刚回洛阳,年幼无知也能敷衍过去。要十娘当真嫁入始平王府,这三娘子可是要长长久久相处下去的——尤其始平王世子还对妹子这样着紧。
八娘道:“传闻都当不得真,只说三娘子克死生母,忤逆王妃,欺侮姐妹,又险些害了世子之类。”其实嘉语最为人非议的还是和宋王那一段,只是八娘厚道,隐下了不说。昭熙也就罢了,要让嘉语听到这句“传闻都当不得真”,真该百感交集:为这句话,她费了多少功夫啊。
“怎么就当不得真?”十娘问。
“三娘子和六娘子感情很好。”八娘说,“从前六娘子骑射也出众的,不过远没有如今出众,据说就是——”
八娘突然卡壳,十娘紧追着问:“就是什么?”
“就是去年三娘子遇险,六娘子懊悔自个儿骑射不行。”八娘含混道。
“遇险?”
八娘招架不住,看了看妹妹,九娘解围道:“其实三娘子也没有别的忌讳,你只不要在她面前提宋王就可以了。”
“宋王?”十娘又发现了新鲜事儿,“我想起来,宋王不是已经订亲了么,定的就是、就是——”
“贺兰氏。”九娘说,“三娘子的表姐,始平王的外甥女,也就是我们前头提过的,那位姨娘的女儿。”
“我知道了!”十娘拍手道。
“知道什么?”八娘、九娘齐声问。
“知道三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呀。”十娘掰着指头数给她们听,“你们想想看,那些传闻:克死生母,是没法辩解,赤口白牙,怎么说都可以;欺侮姐妹,必然是没有,不然六娘子不会和她好;忤逆王妃,则可大可小——我瞧着王妃这样子,也不像是个能容人忤逆的。”
这几句,不仅昭熙暗中点头,连八娘、九娘也心服口服。
十娘继续说道:“其他,八姐不说,九姐不肯细说,就是都和宋王有关了。我早听说过宋王是个难得的美男子,想是三娘子对他起过淑女之思?”
这话自然不必等回答:“三娘子心仪宋王,宋王却和贺兰氏定了亲,这其间发生了什么?想那贺兰氏,连母亲都要与人做妾,可见父族不可恃,能到洛阳,全靠着始平王过日子。她是那个姨娘的女儿,想必与三娘子养在一起,却能夺去三娘子的心上人,可想而知,手段心机。”
这段分析何其精彩,昭熙忍不住想:怪不得王妃看中她,聪慧确实不同寻常。
八娘和九娘听到这里,却是悚然而惊,她们从未这样分析过那些谣言,只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谁料是有人作梗。
八娘辩解道:“不至于罢,我瞧着贺兰氏为人大方知礼,对三娘子尤其周全。”
“就在这周全上!”李十娘说得眉飞色舞,“她不周全,旁人如何觉察得到三娘子不妥当?她越是周全,旁人就越是觉得三娘子不妥当,好人全她当了,坏人谁当?三娘子不当谁当!我看,要不就是宫姨娘藏奸,要不就是贺兰氏天赋异禀,至于三娘子么……”她笑了起来。
“三娘子如何?”九娘忍不住问。
昭熙却不想听,他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像是预先知道她不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也没什么,无非就是耳根子软,性情懦弱了些,没用了些。”十娘轻描淡写地说,“蠢货”两个字,在两个姐姐面前,还是少说为妙,但是她的口气和神态,都在表达这个意思:这样的出身,父亲能干,兄弟争气,姐妹友爱,连继母都没什么坏心眼,却争不过什么都没有的表姐,白瞎了一手好牌。
“不至于罢,”八娘仍喃喃道,“我瞧着……三娘子也是个聪明人,贺兰氏不至于这样欺负她。”
十娘笑而不语,要连她这两个宅心仁厚的姐姐都能看得出来,贺兰氏哪里抢得到洛阳城里第一美男子,说起来她倒是佩服:能十年如一日地算计,这份韧劲和狠心,哪里是平常人做得到。也太可惜了,这等手段,竟然只抢到一个有名无实的宋王——她既然有机会进宫,怎么就没想到母仪天下呢。
如果贺兰袖知道她的这个想法,必然引为知己,然而她这时候,还困在城外雪梅庵。
雪梅庵离洛阳城两百里,如有马,一日一夜也就到了。但是仅凭双脚,贺兰袖清楚得很,她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回去:荒山野岭,她一个娇弱女子,莫说找不到路,就算是找到了,也防不住野兽和剪径劫道的强人。
雪梅庵庵前庵后都种了梅树数百株,如果不是在眼下的境地,她大约也有心去想雪地寻梅或者就着梅雪煎茶,但是这时候,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放火,一把火把这里烧为平地,包括雪梅庵的姑子。
雪梅庵原有姑子三四人,俱容貌枯槁,穿的也就灰扑扑的僧衣——她也得了一件。姨父这次是真狠了心,王府都没让她回,也就没了机会让母亲去求情。
南烛也是当时就被拿下。瑞香应该也保不住。当然她还有法子笼络到别的人,但是丢了这两个心腹,实在可惜。
话说回来,连她自个儿都是九死一生,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能奢求这些。当时谁能想到——谁想得到姚佳怡会在最后关头突然闯进来!
闯进来也就罢了,三娘当时嚷的那些话,如今想来,却不是胡话,而是字字都针对自己——她是一早就知道姚佳怡会来,或者说,姚佳怡和皇帝能在当时赶来,恐怕根本就是她一手策划?
有姚佳怡和皇帝这样有力的目击证人,她能脱身实在侥幸。都怪陆靖华没用,她早一点弄死三娘,何至于此。
她那些日子日思夜想,只盼着三娘重伤不治,结果还是天不从人愿。
她何尝不想反咬一口,奈何当时被看得太死,没有机会串口供;要不是她手里攥着郑忱的秘密,恐怕这时候坟头都能长草了。姨父固然念旧,但是他念的更多她的母亲和姨母,而不是对她。
姨父比三娘心硬多了,手段也狠。
也是她天真。既然知道三娘也是死而复生,就该料到她有防备——不对,她是想到了她的防备,但是没料到她会反击。
这次倒是学了个乖,她想,幸而她与萧阮的婚约早已定下,姨父再怎么着,也只能关她三个月,到中秋之后,萧阮出孝,她就能回洛阳待嫁了。再怎么着,姨父也要脸,不至于让她光着身子出阁。
她憧憬了一会儿出阁之后的良辰美景,终有一日,她会一把火烧了这里,一把火烧了洛阳,她要看这些欺凌她的人跪在脚底下哭泣,求饶——当然她是不会饶恕他们的。
“贺兰娘子,”一个天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师父让我过来问,柴火几时好?”
“就快了。”贺兰袖有气无力地回答。
“等劈好了我们就烧饭。”小尼子并无半分不满,欢欢喜喜地说,还唱了个喏才离去。
贺兰袖想哭,前世今生两辈子,她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她长这么大,还头一次看到柴火,还有砍刀——她是恨不得回头一刀砍死这个小尼子,但是她心里也清楚,砍了她,她还是没饭吃。
你以为烧火煮饭不用技术吗?
贺兰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再呼出来,这样,能让她稍稍平静。
她并不知道,有白米饭吃,已经是始平王格外开恩了。洛阳城里升斗小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因为有她住在这里,始平王才有此施舍,白米,瓜果,蔬菜,雪梅庵的姑子不知道有多欢喜。
刚被送来的时候,贺兰袖是抗拒过的。她逃过。不过没逃太远天就黑了,满山满谷都是野兽的叫声,她躲在树下瑟瑟发抖了整晚:她算得到人心,可算不出这些畜生的心。
好容易熬到天明,路早就走丢了,饿得奄奄一息,要不是小尼子发现了她……她回到庵里,住持和几个小尼子明显松了口气,说还好小娘子你回来了,不然,再过几天,就须得往城里报信了。
“报什么信?”她心中暗喜。
“当然是死信。”住持说,“没人领路,这里是走不出去的。小娘子又没带干粮,过上两天没回来,多半就是被山里大虫给吃了。要多拖得几天,连遗物都找不到。”
住持还说,附近山里有贼匪,看见她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绝不会跟她客气。
她以为住持吓唬她。
但是住持叹息说:“从前我有个徒儿就被他们抢了去,连骨头都没剩下。你倒不必信我,不过我瞧着,小娘子也是个贵人,何必把命送在这里呢。我那小徒儿贱命一条,我还觉得可惜呢。”
这话算是说到她心坎上了,她是要做皇后的,她的命,金贵着呢。
后来住持安排她劈柴挑水,都是始平王吩咐过的,“不劳不得食。”始平王这样说。住持虽然不知道这位看起来高贵得不得了的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但是始平王的这个话,她很赞同。
只苦了贺兰袖。
起初她不肯,不肯砍柴,更不肯挑水。住持说:“小娘子,你不挑水,就不要指水缸里有现成的供你梳洗;不砍柴,就没有柴可以生火,没有火煮不熟饭,就没有饭吃。”
“那你们呢?”贺兰袖冷笑,“难不成我不砍柴挑水,你们也不吃不洗?”
老尼姑安详地回答她:“我和徒儿是习惯去水边梳洗的,缸里有没有水都不要紧。至于煮饭,”老尼姑有点不好意思,长满皱纹的脸上一丝儿羞涩,“小娘子来之前,其实我们也不是日日都有饭吃。”
贺兰袖:……
姨父到底打哪里找出来这么个地方,打哪里找到这么些活见鬼的人!
“那,事情都我做了,你们做什么?”。
“生火煮饭都是我们的事。”老尼姑和颜悦色地说,“不是我们为难你,小娘子,这些活我不让你做,是为你好,不然,糟蹋了东西,回头王爷减少米蔬的供应,不仅我们吃不饱,小娘子你也……”
老尼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动手。
到晚上,饿得整个胃都痉挛了。贺兰袖算是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前心贴后背,前心为什么能贴到后背?因为抽筋!不仅饿,还渴,好心的小姑子告诉她,小娘子可以到后山去饮水,后山的水很干净。
贺兰袖:……
最后她拿起了砍刀,一刀、两刀、三刀……她恨这个世界!
为什么她要吃这样的苦!陆靖华这个没用的东西!枉费了她将门出身,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三娘都掐不死!三娘怎么能这么狡猾!姨父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还有表哥!他们说拿她当亲女儿亲妹妹的,他们肯这样对待三娘吗!他们舍得吗!母亲为什么还不来救她——她知道她被关在这里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她知道。姨父和表哥不会让她知道,大约是会和她说,她被留在宫里,没准还会告诉她,太后很喜欢她。
她想哭,但是饿得实在太厉害了,连哭都没有力气。总有一天,她恨恨地想,她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三个月……只要熬过这三个月——可是这三个月何其漫长。
要知道,这世上虽然确实有美人餐风露宿也能惊艳众生,就像这世上有布衣荆钗倾倒王侯,但是并不太多。大多数美人都是靠着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金珠玉石滋养出来的。贺兰袖有自知之明,她算是天生丽质,但绝非天赋异禀。
如今不过半月,软嫩如凝脂的双手就已经长满血泡,血泡破灭之后钻心地疼,握住砍刀疼,举起砍刀更疼,落下去的时候她几乎要疼得叫出声来——而那之后,她知道,血泡破灭的地方会生茧。
俏丽如春笋的指尖会粗起来。
然而最让她担心的还是脸。没有镜子,她根本不敢去想脸上和颈上肌肤经这风吹日晒,还能保持住几分美貌。
那些该死的……所有的人都该死!
贺兰袖自怨自艾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找她:陆俨已经打听到了,贺兰氏没有回始平王府。她去了哪里?她能去哪里呢?不管她去了哪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她——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不能让四娘死得这么……不清不楚。
宝光寺,漏月亭。
八娘努力回想,却并不能把华阳公主和堂妹口中那个耳根子软、懦弱、无用的人联系起来,但是传闻确实是这样,她确实没有和宋王订亲。她也确实无法反驳。如果是真的,那贺兰氏太可怕了,她想。
九娘说:“三娘子倒不难相处。”
“那是自然!”十娘笑了,“作恶也是有门槛的,八姐、九姐以为谁都能作恶吗?”
话音方落,就听得头顶簌簌。响动之大,八娘、九娘也听到了。姐妹几个一齐抬头,头顶是茂盛的绿荫,枝叶纠缠,简直像是一张浓绿色的网,那绿意里竟透露出森森寒凉,阴郁横生。
“是风。”八娘说。
“风这样大,倒像是树上藏了人似的。”十娘说,她心里有些不安。
“十娘快别说了,被你吓死!”九娘道,“横竖咱们也歇得够了,回去罢,免得她们找不到人,又急起来。”
十娘说了一句和昭熙差不多的话:“宝光寺里能有多大,还怕咱们走丢不成!”
但是这时候九娘已经走到亭子边缘,只觉得颈后一凉:“下雨了?”
八娘伸手出凉亭:“哪里有雨……”这当口九娘回手摸了一把,鲜红,不由尖叫起来:“血、血!”
她仰头张望,只觉天旋地转……忽地身子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