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袖垂下眼帘:还真是铁打的皇帝流水的皇后, 先是姚佳怡,然后谢云然, 结果陆靖华, 最后转了一圈, 却落到穆蔚秋头上——从前穆蔚秋就是贵人,她气质清冷,像高山冰雪,或者秋夜里的月光, 没多少暖和气儿, 存在感一直很低,皇帝也就每隔几月,过去坐坐,应个景儿。
如今却是皇后了。
有微微酸楚的心思——如果不是知道燕国迟早要亡, 这个位置, 哪里轮不到她。什么高门, 什么世族,什么将门,还不是捡她不要的!
又有些得意,最终却叹了口气,说道:“当初陛下要立四娘为皇后, 是经过太后点头的。”这是一个暗示:没有太后点头, 陆靖华当不了这个皇后, 太后既然点了头, 就不会出尔反尔。
也没有这个必要——姚佳怡做皇后固然好, 但是别的女人坐了这个位置,对于太后,也是无伤无损,没有人能越过她。所以事情并非太后主使,太后……最多不过是一个被迫收拾残局的。她有她不得不庇护的人。
比如始平王妃,再比如姚佳怡。
这也是姚佳怡不能上位的原因——一旦她上位,和陆俨有同样疑心的人,天下不止凡几,天下人也就罢了,可是皇帝……太后不能不顾忌皇帝。皇帝与太后的龃龉,京城里权贵中心的人,多少有所耳闻。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陆俨盯着眼前方寸之地,贺兰袖的衣袖,粗糙的布料,针脚参差,没有染色的惨白。
姚家是织好了天罗地网,专等着他的傻妹妹一头栽进去啊。可笑……族中上下欢欣鼓舞,只当拔了头筹;可笑华阳公主这样的身份,不过是张筏子;而眼前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娘子,更是和他的四娘一样命苦……
一个皇后的位置……
他从来没稀罕过什么皇后的位置……尽管他从来都知道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从来都不知道它值得他妹妹的命。
陆俨黯淡的眼神里,贺兰袖像是猛地惊醒过来,抓住陆俨的袖子,脸色惨白:“陆、陆大哥!”她没有把话说完,然而眉目间的惊惶,声音里的颤意,每一个细节,都分明在问:“你、你猜到了?”
陆俨点了点头——那并不难猜。
贺兰袖眸光里忧色许许,她看了陆俨一眼,又一眼,忽咬唇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多话,陆大哥……你、你莫要怪我表妹好吗,三娘她年纪小,不知道轻重,被人一哄就当了真……”
只要陆俨信了嘉语为自己的亲事诬陷陆靖华,这仇就算是结死了——既是她起了杀心,就休怪她不客气;她能支使周乐,难道她贺兰袖就使不动人?陆俨可不是周乐那个破落户可比。
然而意料之外,陆俨竟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不怪她。”
他见过华阳,虽然隔着屏风,但是他看得出她坦荡。他相信她可能为人所欺,不信她存心陷害——如果她心术不正,最低限度,会很乐意看到五娘屈膝,也会很乐意收了部曲之后出尔反尔。
要知道,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贺兰袖想不通其中关节,陆俨表示不会为难嘉语,她还须得捏着鼻子与他道谢,又道:“陆大哥万事小心。”
她倒不劝她不要报仇,只说“万事小心”,陆俨心里一动,她倒是知道他的心。
两个人都不说话,空气就微妙起来,良久,还是陆俨开口问:“贺兰娘子如今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贺兰袖自然是想过的,虽然三娘动杀心让她意外,但是她了解三娘,既然已经动了杀心,就会动手到底,她没死,她不会放过她——所以,无论如何,她眼下都不能回始平王府。
始平王府是回不去,宋王府是不打算去——她不能这样狼狈地去见萧阮。
于是剩下的……当所有可能的选择都被排除,那么剩下的,再痛苦,也是唯一的路了:回雪梅庵。
周乐定然以为她已经死了——她才不信他会手下留情放她一马,三娘自然是信他,短时间内不会再派人来,到日后知道她没死,她对周乐该起怎样的疑心?想到这节,贺兰袖几乎要大笑出声。
当然她并没有,她只是苦笑:“我无处可去……若是便宜,陆大哥送我回雪梅庵吧,我原住那儿,距离这里不远。”
无须解释,陆俨自然知道雪梅庵是个什么地方,那想必就是她这身粗布衣裳的由来了。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手,纤细洁白,指尖却是平的,有薄薄的粗茧,那可不是写个字儿,绣个花儿就能磨出来。
陆俨沉吟片刻,说道:“恕我直言,贺兰娘子眼下的伤势,不得人照顾,就是个死。”
贺兰面上微微变色,她方才计划,却忘了身上的伤,这时候想起,背上伤口火烧火燎地痛起来,不由皱了眉,可是如果不回雪梅庵,她还有哪里可去?总不能——这个破庙也不是个安身之处。
要是跟了这位陆郎君回府,这日后,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陆俨道:“如若贺兰娘子不嫌弃,我家五娘倒是在这附近庄子上散心……”
贺兰袖自然听得懂“五娘在这附近”以及“散心”云云,都不过是托辞,实际上是在告诉她,他可以请陆五娘带婢子过来照顾她,这样一来,无论对萧阮还是京中悠悠众口,都很交代得过去了。
这位陆郎君倒是个实诚人。贺兰袖这回是真的感激,低声道:“陆大哥有心,贺兰……感激不尽。”
停一停,忽又问道:“陆大哥,今儿中秋,真不回府么?”
陆俨心口一梗,他是找借口说要回边关处理军务离开的家,然而月圆人圆,哪里有不思念亲人的。
只听贺兰袖又道:“我阿爷过世早,我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寄人篱下,不想有今日,寄人篱下都不可得;如果没有陆大哥相救,如今已经是地下一鬼。陆大哥是四娘的哥哥,也就如我的哥哥一般,这中秋佳节,如果陆大哥不嫌弃,就当贺兰是四娘,陪哥哥赏今夕佳月吧。”
少女声音轻柔,就如月下溪流,潺潺过去,便千年冰万年雪,也在这流水中融化。陆俨偏头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应道:“好。”
不管贺兰袖的这个中秋过得有多凄清,嘉语总算过得不坏,难得热闹一场。
等中秋过完,始平王和昭熙就都忙了起来,昭熙忙着和元祎炬整顿羽林卫,始平王则忙秋狩。
所谓春猎秋狩,听着像是娱乐,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不过是皇帝找名目练兵,练的是禁军。承平年代,禁军往往不比边千锤百炼,实打实的战斗力,禁军最重要的也不是战斗力,而是忠诚。
对天子的忠诚。
天子枕边的jūn_duì ,如有不测,天子何以安卧?只要足够的忠诚,便战斗力稍弱,以洛阳城池之坚固,也是无妨——历来这样的坚城,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所以禁军的忠诚度,就格外重要了。
所以每年春秋,天子亲领,名为狩猎,实则排演攻守配合,调动的兵马往往数万,乃至于十万之多,恩威赏罚皆出自于上——当今天子年幼,到今年,才头一回秋狩。
正因为头一回,所以格外郑重其事。
这原本是咸阳王的差事,却因为李家兄妹的意外,咸阳王被捋了官职闭门思过,事情就落到了始平王头上。
这等重任,正是朝廷的信任,虽然未免繁琐,始平王当然不会抱怨,直忙了个脚不点地,嘉语想要找父亲问问贺兰袖的去向都没有找到机会,眼瞧着这一天一天过去,距离贺兰袖与萧阮的亲事可越来越近了。
嘉语也使姜娘吩咐下去打听过,也无头绪,亏得她素来以为父亲粗疏,到这份上,也是服气。
父亲找不到,哥哥也没影儿,倒是去畅和堂问安被王妃逮住,问明年九月的笄礼。
始平王妃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一面要操持昭熙的婚事,那可容不得半点马虎,一面寻思贺兰袖出阁,总不能真个什么都不办,还得顾着昭恂这个魔星,一扭头,就看见明年就要及笄的小公主一脸事不关己。
——合着就她是操心劳碌命!
到底人心隔肚皮,对于嘉语,始平王妃从来不口出斥言,只拿嘉言做筏子,一口一句:“明知道你阿姐在洛阳人生地不熟,也不帮着拟个观礼名单,到时候手忙脚乱起来,是你有脸还是你阿娘我有脸!”
嘉言嘟囔道:“这才中秋,到明年秋还有整年呢……”
“还敢顶嘴!”始平王妃一声厉喝,俩姐妹连连认错,嘉语说的是:“是三娘的错,三娘惫懒……”
嘉言说的是:“阿言知错了……阿言这就和阿姐拟名单去……”
连滚带爬出了畅和堂。
始平王妃瞧着两个背影都不见了,方才从摇床上抱起昭恂,唇边一抹似笑非笑:“瞧你这两个阿姐,就没一个叫人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