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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闲敲棋子(2 / 2)

“不过,恕我多嘴,”萧阮又道,“王爷的布置,也并非没有疏漏。”


嘉语目光微抬。


萧阮笑道:“王爷各处都布局严谨,怎么华阳公主、六娘子与贺兰娘子下榻之处,反而疏忽了?”


嘉语一惊,她自然知道他这话里“华阳公主、六娘子”是假,“贺兰娘子”是真——他什么意思……他如何知道父亲不在营中,这发号施令的是她不是父亲,莫不是他之前就去探过她的营帐?


疏忽?


不不不,不可能有疏忽。她和嘉言虽然人不在帐中,侍卫并未裁减,人手是够的,哪怕真有贼子冲营,那么萧阮……是起了她之前类似的心思,想要趁这个机会,给贺兰袖以致命一击?


让贺兰袖趁乱……死于贼人之手?


嘉语看着指尖黑子反射出凛凛的光,不知道该骇笑,还是该骇笑:她可是一心想要……做他的妻子。从前她是天子遗孀,萧阮明知道她与她的关系,仍与她通奸,可见是有情,这一世,他却想要她的命?


如果贺兰知道了——如果她还有机会知道的话,会怎么想,她还想做他的妻子吗?为了皇后的头衔,为了有朝一日,站在最后的胜利者身边,与他并肩俯视这个天下,她会愿意冒着枕边人想要她死这样的风险吗?


嘉语无声无息地笑了:“那么,宋王殿下有没有帮我补上这个疏漏呢?”


萧阮眼波流转,看住棋盘对面的少女。


整张脸都在兜鍪里,她父亲的盔甲,比她整整大了三个号,背脊挺直,直得像一杆标枪。方才他走进来的时候,她的目光还锋利如刀刃,到他走近,反而放松下来,静下来,静得就像深夜里的湖水。


她信任他。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如果不是信任,怎么问得出这句话。


嘉语被他看得忐忑,她想她大约是被他之前的举动蛊惑了,以为坐在她对面的,是她可以信赖的人——然而并不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亲近到足以同谋杀人放火,何况要杀的,还是他的未婚妻。


也许她该岔开话题——


这一念未了,萧阮的眉扬了起来,猛地长袖一拂,“叮叮当当”,白玉棋子散落一地。


“宋王——”嘉语心里想就算是对她有不满,也不必掀桌吧……然而才说了两个字,风声已至——


嘉语也不知道哪个更快——是箭,还是萧阮,“叮!”破空而来的长箭钉在棋盘上,长箭穿过棋盘,长箭擦着什么过去,被扑倒在地的人抬眸看时,箭就插在帐篷上,箭羽嗡嗡嗡直颤。


只差一点点……


怎么又是我?不知怎的,嘉语想起这个“又”字来。照理来说,这样声势浩大的夜袭,不该是冲着皇帝去的吗,她算是哪个牌名上的人物,当得起这样一场谋划?无非是被殃及的池鱼。


柔软的丝绸覆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头顶的光,是萧阮的袖,充斥在口鼻之间,有极淡雅的香,像是墨香……上次他们距离这么近的时候,都满身污渍,这一次……又是他救了她。


为什么说又。


这走神的功夫,第二箭又至,嘉语灰头土脸打了个滚,这时候才知道这一身盔甲有多坑,光听得铠甲鳞片摩擦,哗啦啦直响,不知道扛不扛得住一箭……阿言说得对,她平日里就该多习骑射。


明知道乱世在即……这该死的惰性。


第三箭……不,这回恐怕不止一箭,只听得“叮!”、“叮!”、“叮!”、“叮!”一连串的响,身前身后,目之所及各个方向都有箭羽在晃动,该死,到底来了多少人!该死,她就不该把部曲都交给嘉言!


如今这营帐里剩的不过是些撑场面的仆从,哪里当得起什么用,就连安平……安平都被派去应付那个该死的元祎修。到第三批箭支如雨急下才有人反应过来,营帐中陷入到更深层次的混乱。


大约是他们也在疑惑,为什么……为什么始平王不拔刀?


有人发号施令,有人往这边跑,也有人往门外冲,满营凌乱而仓促的脚步声,焦急的询问声:“王爷?”


“宋、宋王殿下?”


夹在这些声音中,脖颈之间一热,嘉语先是一怔,然后反应过来:是血。


热的血。


热的血沿着脖子流进来,蜿蜒如小蛇。她并不觉得痛……受伤的不是她,是把她扑倒在地,又抱着在地上翻滚、躲避箭支的人。嗓子被堵得死死的,要深吸一口气才问得出来:“萧……萧郎?”声音里的颤音。


那人闷哼一声,还活着。


血在他身下蔓延,越来越多,渗进她的铠甲里,粘稠,滚烫,烫得嘉语害怕起来:他会不会死?她反手摸过去,摸到他背心的箭,脸色就变了——箭支穿过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地面上。


人越来越近了,脚步声,喝骂声,拔刀的声音,刀与剑的交击声。还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坎坎、坎坎。


“帐、帐篷……”萧阮说。没有声音,只有气息。有人在砍帐篷,帐篷就要垮了——有人要他们死。


这一个瞬间他不是没有想过其他,但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想,这样的箭术,来的不是一般人,也许是死士。心怀怨恨的箭。无论如何,他都跑不掉了。她还有机会跑掉,而他会死在这里。


种种,家国大业,抱负与野心,瞬间都成灰。


她的脸在兜鍪里,他看不到,只看得到她瞳仁里的泪光,没有流出来。她的手环过他的腰摸到了背后的长箭——不能拔,拔··l出··来就是个死——无非是被帐篷压死还是出血过多而死……


哪一种都死得不好看。


奇怪,这时候他竟然还会计较好看不好看。他觉得冷。


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不能叫得这样大声啊,被发现了怎么办……他神志已经开始模糊,亦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被发现。然后他觉得疼,疼痛从虎口传来,疼得他无法顺利睡过去……


而眼皮这样沉。


“不能睡!”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听清楚了这三个字,“不许睡!”破了音,像是在尖叫,也许是咆哮。


“……萧阮你听着,不许睡!我不许你睡!”每个字都很清楚,清楚得他几乎想要笑,见鬼,这大燕朝难不成还有什么律条,是不许人睡觉的吗?他又不是罪囚……他和罪囚有什么区别。


他和罪囚有什么区别?罪囚囚的是身体,他被囚的是心,罪囚关在牢里,他被关在金陵。罪囚不必操心明天怎样到来,而他要操心怎样才能回去,日日夜夜,是母亲的佛号,是父亲在叹息,是苏卿染的眼睛。


他不能辜负……不能辜负的也许是他的身份,他的血脉,也许是这些人,也许是……总之不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注定会被辜负的那一个。


谁会来问他呢,你想要过怎样的生活,你想不想回金陵,你想不想君临天下?想不想?那不是他必须思考的问题,那是他的命运。


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步……不能退,是无路可退,所有同行者的命运,都压在他身上,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重得他想做一个平常人,像洛阳城里那许多飞扬跋扈的五陵少年,像一个纨绔,像一个……败家子。


然而他不能。只要他活着,他就不能。


疲倦这样沉重,然而一波又一波的疼痛袭来,扰得他无法入睡,一些嗡嗡嗡的声音,灯光,都极是遥远,又极是模糊,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整个世界都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后退……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不要死,”有人贴着他的耳朵说话,热的气息直吹进脖颈之中,柔软的也许是唇,“只要你不死,我、我就原谅你。”


原谅他?谁?谁要原谅他,他需要谁的原谅?这个念头模模糊糊地生出来,像一滴墨落在玉版纸上,晕成月亮的影子,月亮照着洛阳错落的城池,也照见金陵的柳,金陵有折柳送人的习俗,在秦淮河边上。


春天,秦淮河的水波荡漾,像情人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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