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再好没有了, 随遇安想。
宋王他苦心筹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人都道北边的兵权就算是落到他手里, 也掀不起风浪来。原本是该如此。然而十六郎在冀州, 也有近两年了。诚然人有重土安迁之心, 但是连年天灾人祸,又逢乱世,恐怕还是活命要紧——尤其是那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
而乱世这口锅,总归是该李家来背。
想到这里, 随遇安心里倒生出微微的悚然, 当初十六郎远遁河北,到底是无心插柳,还是宋王一早布局?——如是,这人该有多可怕!他之前在他面前卖弄的蜀中形势, 那真真班门弄斧了。
一瞬间, 随遇安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惊更多, 还是喜更多,或者百感交集。他知道宋王不少私事,譬如始平王世子大婚上的喋血,他猜宋王其实是知道背后指使人的,他杀了足够多的人来对他形成震慑, 但是并没有把他揪出来, 他想做什么, 他猜, 大概是觉得只要善加引导, 这人大有可用。
随遇安半世蹉跎,所遇之人也多,到如今,方才真真生出敬畏来。
他出身寒门。寒门和寒门不一样,有的寒门虽然门第不高,财力是尽有的,譬如祖家;但是他随家,族里兴许有一二土豪,他家不过是供得起笔墨而已,在族学里旁听,先生见他可造,方才多用了几分心。
并没有当清流的福气,倒是在底层积累了不少经验,仗着才干,沉沉浮浮也有十余年。他自然知道那些高门子弟的傲气,知道他们瞧不起他,那不要紧,迟到……迟早有他们仰他鼻息的时候。
——其实他知道这不过是奢望。没有奇迹,他们会永远踩在他头上。
他很清楚官场龌龊,也一度爬上过相当的位置,然而一场服丧……三年守孝,直接把他打回原形。
对于高门来说,守孝是作秀的好机会,然而对于他,那就是地狱。
然而——
他能怪谁?
怪他老娘死得不是时候?那真是个笑话。
再要从头来过,从头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已经没有了这个心力,所以才想到投机。先是崔家,崔家郎不过当他是个玩意儿,然后转换门庭,他图谋华阳,其实是说穿了还是曲线救国。
一开始,他看中的就是这位郑侍中。
却不想遇见宋王——有时候你看见这个人,你就会知道他值得追随,虽然那并不是触手可及的青云之路。不想兜兜转转,又被宋王送到了郑侍中身边来。
命运自有其神奇之处。
随遇安微叹了口气,却说道:“……虽然始平王世子婚礼上,宋王确实显示出才干的一面,但将兵不过几百,未及千人,朔州如今乱起,粗粗估算,乱民也有七八万——如何应付得来。”
郑忱不以为意:“那怕什么,不过是些乱民,前朝魏武王时候,百万黄巾遇着朝廷军,一触即溃。”
随遇安心道黄巾那才真真是乱民,如今朔州叛乱,虽称之为乱民,实为乱军——而且是长年累月对抗塞外的乱军,如何能同日而语。但是他并不是真心劝阻,敷衍了一句:“还请侍中慎重——纵虎容易收虎难。”
郑忱沉吟片刻,盏中茶水饮尽,就有人来报,说的是:“宫里来人,请侍中回宫。”
都知道是太后相召……随遇安低头,假装看不到郑忱的尴尬:“这么晚了,想是有要紧事……侍中快去罢,不必顾我。”
到这份上,郑忱也光棍了,抬脚就走。留下随遇安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四面环水,暮云霭霭,凉风习习。盛夏里难得这样的悠闲,随遇安想道,方才郑忱的这个念头,应该也在宋王意料之中吧。
忽又想道:却不知道苏娘子作如何想——她会跟了宋王北上吗?北上也好,好过如今……半死不活。
随遇安是见过苏卿染的。他去年年中投入到萧阮门下,深居简出,苏卿染为萧阮打理家事,难免要打个照面。隔着帷纱,他其实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脸,只记得荷香宜人——也听府中婢子说起过苏娘子绝色。
然而绝色的女子,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是苏娘子、苏娘子是不同的。
他从前总听人说五姓女,娶妻当娶五姓女,并不放在心上,一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高攀不起;二来也知道,所谓娶五姓女,娶的不是人,是她们背后的门第与人脉——就人本身,也无甚出奇。
直到见到苏娘子,始信天下果然有气度这回事。
去岁冬,宋王在西山上的意外,险些送命是真的,哄得整个洛阳欲·仙·欲·死也是真的,之后就听说苏娘子进了家庙。虽然没有剃度,但是终日青灯黄卷,总不是长久之计。
宋王府中,家庙里,木鱼停下来,王氏也说:“……阿染,这不是长久之计。”
苏卿染垂着头,没有应话。她当然知道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她过不了心里这个坎。人心里都有结,她的结是华阳。
他为了她骗她。这句话在她心里,日日夜夜,如煎如熬。从前,她以为他与她之间是没有隔阂的,无论是他的生死还是他的婚娶,都在她掌握之中,他是她的,他娶谁,是经她点头,甚至经她谋划。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脱离她的掌控?她是想过的,她想不起来。萧郎与华阳去信都这一路,在他与她之间,出现了大片的空白。
你不会知道感情在什么时候滋生,那就像是春天的草,你能看到的时候,已经郁郁葱葱,遍地如茵。
野火烧不尽。
而她错过了。
是他辜负了。
也许辜负的……并不仅仅是他。华阳在西山上吼的那些话,已经半年了,还每个字都清楚得像刚刚出口:
——“……但是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过问萧郎,他想不想?”
他想不想回金陵?她确实没有问过。长久以来,她都以为无须问:他想,他当然想,他和她一样想——如果在之前,她也许能理直气壮,这样回答每一个质疑的人。但是问这句话的是华阳。
那个月色里侃侃而言,玲珑剔透的少女,她知道什么——她知道了些什么?
她不敢问。
再无畏的人,也有心生怯意的时候,她的怯意就是萧郎。她从前……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过,她与萧郎,会到这一步。她从前,总以为他与她是一体的,他每个决策,都是为了他们,她每次牺牲,都是为了他们。
然而如今,她不敢再这样肯定了。
想必不敢再肯定的也不止是她。不然,他为什么不进来,他为什么不能走进来与她开诚布公谈一谈这个话题——当时华阳对她吼,他也听见了,甚至听得比她更清楚,更真切——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负她。
纠缠得太久的两个人,岁月生出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刀下去,血流如注,生死攸关。所以她不敢,他也不敢。
在难以捉摸的命运面前,大多数人都恨不能做逃兵——聪明通透如萧阮、苏卿染也不例外——然而他们又是清楚的,到头来,总还是逃不掉。除非死亡,除非死亡突兀地出现,过去种种,方才能一刀两断。
便如此,也还是疼的,痛的——未必就能独自活下去。
苏卿染微叹了口气,她也知道姨母说这个话的意思,不是长久之计——她是劝她主动,既然断不掉,既然回头无路。在去年腊月,萧阮出的那场事故中,姨母心里的懊悔,恐怕比她更甚——更甚百倍。
她这样轻易放弃了自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她诅咒他,她鄙弃他,她甚至不曾为他的“死亡”表示过悲痛。诚然身为他的生母,她有恃无恐,但是一旦情分耗尽,血缘也无能为力。
譬如——这个比方兴许不够恰当——华阳和贺兰氏。
所以她如今方才转而指望她。
苏卿染道:“姨母莫急,且再等等。”
“等——等什么?”
“等华阳过门。”苏卿染心平气和地说,“华阳不是贺兰氏,是决然不会与人做平妻的。”
王氏吃了一惊,又是意外,又是心疼:“那你——”
“笃!”苏卿染敲了一下木鱼,没有接话。她如果做出让步,她一定要人看得见,看得见她的委屈与牺牲——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她从前,就是太理所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