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心里美, 郑忱嘴上奉承,心里着实不喜。当然李司空有本事他是承认的, 平平安安回来也就算了, 竟然还立下如此大功, 一时加官进爵,连李贵嫔都凭空得了不少好脸色。
更别说李十二郎了——原本太后是要赏他父亲,李司空却专程上奏折,说儿子不堪用, 不如赏孙子。
这简直恃宠而骄了!郑忱几乎是咬着牙笑, 却不得不咽了这口气。
一时李家宾客盈门,只不知什么缘故,李司空却又上了辞表,闭门自守——算他有点自知之明。
这上下欢腾的氛围, 连嘉颖见了嘉语, 都少不得道一声:“妹妹大喜!”
嘉语没有应声, 一点头就过去了。不知怎的,嘉颖觉得她脚步有些匆忙,匆忙到近乎惶然——却是往畅和堂方向去。
嘉颖倒是想要跟上去,犹豫再三,还是罢了, 如今自个儿姻缘尘埃落定, 虽然是急了些, 但是三娘确实没有作梗, 人报之以木瓜, 我回之以琼琚——到底姐妹一场,何必再提从前那些个小龃龉呢。
嘉语到畅和堂,王妃正在理事,听到嘉语来了,耳朵里虽然还听着管家娘子的话,余光却不免多看她几眼。
自与李家订亲,这大半年里,嘉语说得上安分守己,还能为她排忧解难。当家理事虽然学得不怎么样,也算孺子可教。虽然前儿又有些风言风语,说到她才到洛阳时候的事儿……王妃当然是不信的。
这两年来,嘉语给她的印象已经从初来的任性轻狂,变成了沉稳有度。却不知道什么事让她这样慌张。王妃让芳桂先搬了坐具请她坐,又三下两下把管家娘子打发了。
然后方才问:“三娘怎么来了,走这么急,日头又毒,仔细中暑。”
嘉语强笑道:“劳母亲挂记……无碍的。”
却不往下说。王妃往左右一瞧,左右也不过芳桂,芳梅两个,是她心腹,她一向不避,嘉语是知道的,却如何……这等作态?心思一转,略点点头,芳桂、芳梅退了出去。
嘉语眼看着芳桂、芳梅退出门,方才与王妃说道:“我听说太后命宜阳王叔接手朔州?”
竟是这档子事,王妃略略一怔,不知道这个继女何以对政事生出兴趣来——如果是景昊或者昭熙在朔州,那又另当别论,哪怕是李司空出征呢,关心也都是应该的。但是如今去的是宜阳王。一时笑道:“像是有这么回事——朔州动乱已平,宜阳王不过去处理些后事,再无须担心的。”
嘉语眉目里忧色不减,却说道:“我听说,太后让宜阳王把降户驱赶至冀州、瀛州、定州三州就食……”
李司空不过带了几万人马,都是禁军,样子唬得住人,却是多少年没见过血。再加上有郑忱背后掣肘……幸而到了朔州,不过小战几场,倒没有露怯。之所以这么快能平,当然是因为大批人马投降的缘故。
——能当兵,谁想当贼呢。
“是灾民,”王妃笑道,“这就是三娘有所不知了,朔州、代州、云州都是军镇,镇民上马是兵,下马是民。如今既然已经解甲投降,就都还是我燕朝赤子。这几个州县之所以动乱,主要还是因为连年天灾,刺史……巡抚不得力,冀州、瀛洲、定州都是大州,让灾民过去,也算是求条活路。”
这回轮到嘉语怔住,她想了想,说道:“但是我听说,李司空上书,说是希望朝廷能够改镇为郡县,就地安置,再加以赈济,以平息乱心……”
王妃瞥了嘉语一眼,想道:三娘对李十二郎……虽不及当初对萧阮,也算是很上心了。
“……我虽然不通政事,但是琢磨得久了,也有一二心得。”
王妃对此并无兴趣,燕朝最重军功,所以才有如今李家满门荣耀。宜阳王过去,不过是捡个便宜——总不能连这点子边边角角都不与人分。做人哪能这样呢,自己吃肉,总要让别人喝口汤吧。
只是不好扫继女的兴,随口应道:“你说。”
“冀州,瀛洲,定州虽然是大州,人口繁盛,但是一州之地,如何养得起两州之人。双方难免冲突。朔州、云州、代州久灾之民,羸弱之躯,单打独斗就是死路一条,只能抱团求存。一旦抱团,就须得有人为首,有人为谋,聚众为从……则乱势又成。”
“太后也是一片爱民之心。”王妃有些着恼,“不然,国库空虚,赈济不及,能奈之何?”
嘉语在心里腹诽,把永宁寺、宝光寺拆了,没准就能救起一半人——然而她也知道,太后姐妹笃信佛理,这话是万万不能出口。
沉吟片刻又道:“可怕的还不止这个。”
王妃这会儿连话都懒得接了。只嘉语不依不饶道:“李司空能迅速平定叛乱,怕不是战有功,而是谋有方。六镇之兵骁勇,从来都是我燕朝倚之如长城,但凡有一丝活路,都不至于反。李司空从前跟高祖出战柔然,高祖余恩,尚有人记怀,所以能够劝说镇将归心——一旦朝廷强行迁徙镇民,则六镇镇将何去何从?”
要说逼灾民迁徙,为求一口吃的,没准人家也认了。这些有权有势有兵马在手的镇将,你要逼他们离开老巢,他们不反才怪了。
这话不需要多高明的政治智慧也能听懂。王妃多少有些诧异——这孩子虽然不似哥哥妹妹擅长骑射,也还是继承了她老子三分本事嘛。心里这样想,却说道:“那又如何?朝廷已经让宜阳王去了,岂能出尔反尔——再说了,便是宜阳王出了岔子,也轮不到三娘你来操心。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准备笄礼……”
嘉语停了片刻,方才说道:“三娘也不想操心,三娘只怕倒头来,还是要阿爷阿兄出征,收拾残局。”
这才像话,王妃回嗔转喜:“那岂不好,你阿爷食邑还能再多上千儿八百户——我知道了,三娘是怕你阿爷阿兄又要出征,就赶不上你的婚事了……”
王妃能说出这样全无心肝的话来,嘉语心里就是一灰。他们如今说的不是明儿吃什么,穿什么,她们说的是打仗,是动乱,是关系到千百人生死的问题。而王妃能想到的,不过是丈夫加官进爵。
——怪不得燕朝要亡。
身居高位,而不谋其政,这样的王朝,怎么能不亡!
然而该说的话,她不能不说:“如果父亲收拾了六镇残局,圣人将何以酬其功?母亲就不怕……功高震主?”
王妃气都喘不匀了:“三娘你说什么!好端端的咒你阿爷作甚,你阿爷十余年如一日南征北战,忠心耿耿,旁人说这个话也就罢了,你……你阿爷往日如何疼你,你怎么能背后捅他刀子!”
嘉语惨白着一张脸,垂头不说话。
几句话冲出口,王妃也冷静下来,屋里就只有她们娘儿俩,这个念头闪过去:……所以,屋里就只有她们娘儿俩,连芳桂、芳梅都要支出去。不仅仅是因为北边的战事,还因为、还因为这句话。
屋里静得出奇,时已过中秋,虽然日头还挂在天上,已经没了力气,金黄色的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得响,响得金光闪烁。
“不至于此,”王妃缓过劲来,喃喃道,“阿姐她……不至于此。”她一向呼太后为太后,这时候冲口一句“阿姐”,多少有些心里不稳的意思。
嘉语道:“母亲还记得前年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式乾殿里那个叫小玉儿的宫女吗?”
要在太平时日,宫里成百上千的小宫女,不到琥珀、赤珠这个级别,王妃哪里会留意。但是前年……永巷门被闭,宫里的人心惶惶,虽然太后怜她有孕,隔绝了消息,也还是有印象的,妖里妖气的小东西。
当下皱眉道:“提她作甚?”
“凌波宴之前,她曾经跟着圣人出游,窥伺贵女。”
“合该打死。”王妃冷冷地道。
嘉语不理会,自顾说道:“当时她冲撞了姚表姐,是我给她解的围。”
王妃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时候她到洛阳才多久,进宫更是头一次……在那之前,连行礼都行得不好。
“我在讨好圣人……”嘉语自嘲地笑了一声,屋里太静,这笑声竟然有些惨然的突兀,“后来我知道是不管用了,但当时总还想着、总还想着……母亲可记得汉时魏其侯、武安侯?”
魏其侯是汉景帝的表弟窦婴;武安侯则是汉武帝的舅舅田蚡,份属外戚。
汉景帝时,魏其侯曾平定七国之乱,功劳不可谓不大,到景帝驾崩,武帝继位,则一朝天子一朝臣,田蚡上位——你以为他能功成身退?不不不,已经到了这个位置,就没有了全身而退的机会。
然而田蚡也没有善终。
话到这份上,也不必再往下说,“圣人总有一天会长大的”这几个字,在嘉语的欲言又止里,也在王妃的心里萦绕。
皇帝迟早是要长大的。
皇帝已经大婚,照理是要亲政,虽则在此之前,有过太后把持朝政到死的先例,但那不是常态。